沈陌來到了未來青藏高原的一座八千米高的大雪山上,看到賈寶玉與林黛玉正站在冰清玉潔的峰頂相擁而泣——不是卡通,而是用生物技術重組出來的真人,那樣子很滑稽,也顯得過時,卻渾然天成,一派真摯,童叟無欺,他便又一次嘩嘩落淚了。然後,是他本人,也倏然回到童年,陽光燦爛的童年,春風得意的童年,一絲一毫陰霾亦無的童年,他還是個孩子頭,大家都尊敬他、服從他,恭敬地圍著他轉悠,而大人們都誇他聰明,稱他必有遠大前程,他對此也深信不疑,進而在校園中大打出手,辱罵老師。他們算是什麼東西呀,自以為是,不懂裝懂,誤人子弟……沈陌唱到穀村新司的《星》時,就看到了奇異的生物,與人類不同——與他平時害怕見著的地球人類絕然不同,從光輪的邊緣顯形,有像那服務員一樣呈蛙相的,也有呈魚相、龍相的,一隊接著一隊,馬戲團演員似的,從他的話筒上方一個個蹦跳出來,沿著一條無形的銀色微光橋梁,興高采烈地馳騁向星空各處,竟都是通過變幻不定的旋律而完成旅行,隻是他們並不在地球上做一刻的停留,而僅僅把歌廳當作中轉站,一撥又一撥地隨興來去……沈陌越唱越有力,越唱越振奮,越唱越放肆,越唱越像自己,隻看到各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觀,均真真切切地接踵而至,都是他在單位辦公室裏不可以想象的,卻絕非幻覺。原來,在這歌廳裏,音律都轉化為了視像,也就是說,沈陌平生第一次看見了聲音!
沈陌還想唱下去——他多想唱到死啊,把自己唱成焚屍爐中的一縷青煙,但每次剛唱滿三個小時,服務員就會一本正經地端了他的蛙相,婉靜地走進來,禮貌地打斷沈陌,請他不要再往下唱了。因為,再唱下去,會無止境的,他又沒有穿衣服,一旦更加壯美的奇觀來臨,他就會陷入太深,不能自持,也無法自拔,那樣就會出問題的。而沈陌至此時才發現,他唱了那麼多的歌,實際上隻唱了一首,也就是《廣島之戀》,是單位領導最喜歡與某女下屬合唱的。雖然已結了婚,但沈陌一直暗戀那位女同事,她比他要大五六歲,他視她若女神,其實心中想的是把她扒光,與她通奸。一想到通奸他就暗暗來勁。後來,才知道她早已是領導的情人,通奸的事實已然發生,隻是應在了別的男人身上。這反倒使沈陌在失落中鬆了一口氣,慶幸不已,因為他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冒險了,也不會讓那神一樣的女人發現他的不行了。他的來勁都是虛假的,他隻能乖乖回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身邊。但現在,他不是也可以唱《廣島之戀》了嗎?他好像摟著那女同事的腰肢在唱,他們兩個都赤身裸體;他好像與她一邊做愛一邊唱,直唱得大汗淋漓,衝上高潮。沈陌惟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一首《廣島之戀》竟會衍生出那麼多的歌曲,為什麼所有的歌曲其實隻是一首。他唱出了那些歌詞和旋律,但實際上又都不是那些歌詞和旋律。
除了這座廟宇似的歌廳,沈陌還去城市裏別的歌廳,也都是些便宜的小歌廳、非法歌廳、地下歌廳。這樣的去處,雨後春筍,成千上萬,是現代社會這頭巨獸的共生體,迤邐如腫瘤,瘋狂成長起來。沈陌每晚換一家歌廳唱歌,樂此不疲,每次,都會遇到同樣的一位蛙相服務員,在閉塞而肮髒的環境裏,為他送上自動點唱器,通過介於有無之間的歌聲,把不同的世界引領到他的眼前。後來熟識了,才知道這服務員就是卡拉OK之神,他原先是卡拉OK內容管理服務係統的一個報警軟件,後來經過人工智能公司的實體化升級處理,以人類形象出現,一直在為歌廳執行保安的任務。但有一次,一群警察和大學生在歌廳大打出手,他上去勸阻,結果被當場打死。死後,他的位置被不知什麼人篡去了。但他舍不得離開歌廳,他的靈魂——飄散在虛擬空間的一組數字流,經過人工智能公司的重新編輯並物化,又一次顯形為人,來應聘了服務員,他就這樣偷偷回來了,卻也不敢聲張,像是害怕懲罰和報複,隻悄悄為他喜歡的客人提供自動點播服務。如今,他已發展出了很多個分身,活動在城市的各個小歌廳——至於那些“天上人間”或“花開富貴”之類的高檔夜店,他是從來不去的,他最喜歡為沈陌這樣的下班後不回家的獨唱客人提供服務。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要達到什麼目的,蛙相的服務員自己也弄不明白。但世上的一切既然已經如此了,那麼又有什麼必要多做解釋呢?
每晚,沈陌都在歌廳裏體驗僅為他一人展示的種種妙不可言,被世界的諸種奇異性和非常性迷誘住,像吃了催情藥,一遍遍咂味男人的歡娛,然後,依依不舍告別歌廳,踏上回家的漫漫路途。這時,他眼中的城市不再是他以前認得的那個樣子了。而這隻有他才看到了,因為他已是一個成功實施了獨唱行為的男人,離開同胞人群,乘著歌聲遍曆了多個世界。他走在夜闌的大街上,看到人如潮湧,火樹銀花,但這些人們對身邊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毫無知覺,沈陌就又為此而疑懼了,他仿佛一瞬間變成了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這多麼的奇怪啊,他好像脫胎換骨了。他多麼想對著路人大喊:喂,你們知道嗎?一切都不同於你們眼見的,五千年來,真實的世界不是這樣的,但你們唱了自己的歌嗎?你們為自己唱了歌嗎?然而,他有話也是不會說的,除了性格內向,他也是要保守住這個秘密。他不能讓領導和同事知道他一人去了歌廳,更不能讓妻子知道他會獨唱的事情。於是,他默默地趕在午夜之前回到家中,看見妻子早已五官廢弛,像打入冷宮的妃子,獨自沉淪入了深度睡眠,又若一朵殞花掉入黑暗泥潭。這女人從來也不等待他的歸來。他們結婚才不到三個月,就好像把一輩子都使用完了。他們都明確地針對對方的要害,投擲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鋒利武器——情的冰涼和性的冷淡。但唯其如是,才一定要堅持著過下去,以一種超人般的逆反心理,要咬牙過那唯一的一生。沈陌慢吞吞地俯下身來,如若悲傷地看了妻子一陣,這個女人,真的是要畢生廝守的那位嗎?雖然很難做到,但他們還未想到要離婚,似乎那是一件很忌諱的事情。那麼,一輩子是多久呢?好像宇宙那樣洪荒久遠,又仿佛瞬時即過,隻是不會在每晚午夜之前,經人提醒而終止。而他們還是兩個年輕人。所以說青春真是可憐可笑,想一想就臉紅害臊。沈陌又回憶起妻子好像也是卡拉OK愛好者,但她喜歡與誰一塊兒唱歌呢?與她單位的領導嗎?他不知道,因為他從未聽過她唱歌。她的歌從不唱給自己的親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