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上的畫麵說實在的無論怎樣也稱不上賞心悅目,饒是欲望上頭的許伯明都有些看不下去,這是他幾個月前順手買來的碟片,還是第一次看,看來果然便宜在哪裏都沒有好貨。草草解決了的許伯明也就沒覺得有多少快感,想去浴室洗個澡,好衝掉這滿心的不尷不尬。
蓮蓬頭的溫熱水柱裏許伯明眯著眼享受著,一手去抓香皂,不小心手滑跌落下來,彎腰去拿時眼裏又進了水,好容易找到毛巾,眨了眨眼,眼角竟被肥皂沫刺激到分泌出一些透明液體,擦幹了發現眼眶都有些紅,眼球上一層稀薄紅絲,伴著眼角的皺紋一起看,就忽然地觸目驚心起來。
許伯明對著鏡子發了陣呆,腦海裏一晃而過地想起一張臉來,然後用力將毛巾掩在臉上。
在毛巾的冰涼觸感裏,他聽見心裏有個人冷冷對他說——
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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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許伯明不知道千裏之外有人和他一樣尷尬,而更恐慌。
這個晚上少年在滿滿的月光裏醒來,摸到了一手的黏稠液體。
然後再未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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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和符經相遇時,許伯明不由遺憾起來手裏的手電筒不夠亮。
明明有那麼多風景宜人的約會地點,你們為什麼要選擇操場這個破地方呢?
這是許伯明腦海裏浮起的第二個念頭,因為是曾經感情甚好的私交學生,所以他大度地揮揮手,當作什麼也沒有看到,就把符經和他懷裏那個嬌羞的長發少女拋在了腦後。
他的背影之後,符經一邊安撫這個新交的女友一邊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轟轟作響。那是他們在許伯明玩消失之後的第一次相遇,心裏的可怕秘密埋藏了一個假期的少年隻注意到許伯明那一臉的雲淡風輕和未曾相識。
他低頭看著這個嬌嗔著整理自己頭發和衣服的姑娘,忽然打心裏覺得厭惡起來。女人的味道蹭了他滿滿一身,符經推開她,對著那張驚慌的麵孔,少年冷酷地開了口。
“我們分手吧。”
之後被糾纏了整整一個月並且名聲大惡的符經,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做得對。
直到他第N次撥打許伯明的電話時,他仍然這樣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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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堵到許伯明是在一個似曾相識的下午。
在操場打了兩個月的籃球,再沒見到許伯明巡查的身影的符經,同時利用了所有的空隙去小區樓下蹲點,還要防著那個坐在搖椅上滿是皺紋的老太太,這樣樂此不疲堅持不懈終於成功了的少年,在看到許伯明似笑非笑的臉時,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抱著懷裏的籃球,遲疑著露出那口白牙。那個笑容遲滯又勉強,一點也不像他們最初見麵時少年郎輕鬆愉快的自然二風範。
許伯明也這樣覺得,所以收斂了臉色嚴肅了眼神,開口說,“鑰匙不歸我管了。”哪怕屁股後麵掛著的那枚古銅色鑰匙正好好地呆在那裏,紋絲未動。
少年這次真正笑了,一口白牙明燦燦。
“老師,我不是想打球。”
少年人的眼裏全是不管不顧的執著和熱情,像是這座城市正午的太陽可以把柏油馬路曬得吱吱吱地響,那耀眼光芒和他的牙一樣亮。迎著許伯明黑色的瞳孔和冷峻的神色,他接著往下說。
“老師,我發現我是個GAY,怎麼辦?”
符經看見許伯明刹那間變化的神色如同天際莫測的雲彩,他隻來得及捕捉到那一絲驚疑。然而最致命的底牌已經被自己這樣掀出去,孤注一擲的絕地快感倒讓他站得更穩挺得更直。
他在賭。
賭在他覺醒之前,他的保安老師私人教練,其實早已和他一樣。
邁進了這孤獨世界從此無人相伴無處可說無地能拾得同情幾分。
他也在賭。
他的老師,是喜歡他的。
年輕人直直望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男人。
想出了這一切就下定了決心的符經不知道,許伯明要想的,比他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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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符經也不知道,他賭得這麼堅決的姿態,騙過了許伯明。
或者說,讓許伯明騙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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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籃球給我。”
符經聽話地交出了手中的籃球,然後跟著許伯明向球館走去,同時好不得意地看到了那串鑰匙中球館的鑰匙。
一種覺得自己心中缺失的地方得到滿足的感覺慢慢在心中彌散開來,符經不自覺地笑著,覺得自己的生活終於回歸了過去的穩定。
到了球館,許伯明沉著臉讓符經投籃。
符經不屑地想老師真是太小瞧自己了,於是隨隨便便就來了個全中。
他已經形成了一套屬於自己的上籃步伐,不複最初的生澀和別扭,就連許伯明也再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指教,未來的發展也隻看符經自己。到這個時候就是團隊配合的事情了,作為個人,符經已經做得夠好。
許伯明看在眼裏,就有了一點欣慰的笑意。
他看到托著籃球走過來的符經,看到他露出的漂亮脖頸,矯健身形,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和眉目之間的那種不自覺歡喜神態。
看到這個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籃球少年。
在他身前咫尺之地,滿目愉悅地抬頭看他。
許伯明便不自覺低頭,終於觸到這屬於少年的青春氣息。和生澀技巧。
這是他心底滋生了許久了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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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相處頻率也並沒有增加多少。
最多不過是許伯明會在周末的時候,叫上符經一起出去吃頓好的。
他們也會比以前說得更多,明白了彼此從前諱莫如深的身世和回憶。沒有誰需要安慰,也無能排解,隻是好歹此刻有人在用心傾聽。
男人的眼睛總是沉穩而鎮定的,偶爾說到當年的趣事,也不過嘴角微微帶一點笑意。煙霧繚繞裏,符經倒顯得有些陰鬱。少年的眉毛總是微微皺起,許伯明一邊聽他說他的家庭他的父親,一邊就伸手按住少年的眉心。
“別太緊張了。”
許伯明這麼說。
符經就抬眼望著許伯明,不說話。那雙眼睛慢慢變得沉靜。
隔了一會,許伯明就問起符經畢業的打算。
人生行至這個岔路口,無數可能紛紜而至,也就越發讓人茫然無措。隻是和班上的那些同學不同,符經早就規劃出自己的道路。然而他到底不能知曉自己的命運,不知道自己失手之下的那顆籃球,會生生砸出另一條軌跡。
心裏混沌難安的符經,也就含含糊糊敷衍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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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後來符經回頭再看時,還是為自己那時的小心思感到詫異和荒謬。
生活其實沒有那麼多可能,猜測和懷疑。
在現實麵前,一切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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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終於來臨,宣講會滿天飛,穿著正裝的人一下子充斥了整個校園。
這所大學並不怎麼樣,一部分人奔去了外校繼續讀研,一部分人就紅了眼地在找工作。符經的專業挺尷尬,看得上的公司不太喜歡他的本科出身,看不上的公司符經也實在有些不願意去。因為在校會混了那麼久,老師就想力薦符經去外校讀研。
麵對這送上門的好機會,符經卻猶猶豫豫,雖然答應了,卻有氣沒力地交著材料,臨了收到通知,告之下個星期四請來我校麵試雲雲,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隱約看出這小子態度的老師急了,就算符經確實聰明伶俐,也保不住天外有天啊。然而敲打了幾句,符經自是滿口應承,轉身就打了個電話叫許伯明出來打球。
然而即使隻是一個保安——許伯明也察覺到了符經此刻必然麵臨著諸多抉擇,並且過時不待。在球館門前,許伯明手裏拿著鑰匙,隻是問符經到底是什麼打算什麼情況。
“下個星期去麵試唄——沒進我就去找工作。”
符經實在有些頭疼,麵對許伯明頭一次咄咄逼人起來的目光,他也有些不悅。
“你上次不是說也不好找?”
“先找著唄……急什麼啊,自有留爺處啊不是嘛。”
“你就這麼不想讀研?”
符經點點頭。
許伯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把鑰匙一收,“好好準備麵試,麵試完再打球。”
符經沒料到許伯明會是這樣決斷專行的態度,卻是被激怒了,抬頭盯了許伯明一眼,嘴角掠過一抹嘲諷的笑。
“這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爸呢。”
許伯明不為所動,“我倒寧願你是我兒子。”
符經像是被徹底氣笑了,“想養兒子找誰也別找我——我爸早死了!”
說完這句,符經轉身便走。
19
許伯明認識符經之後,看過很多次符經帶著他的籃球隊打籃球,大大小小的比賽,風頭最勁的總是符經。那個少年在籃球場中騰移跳躍的身影,猶如魚入海中,當真有種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架勢。
然而此刻,在操場邊望著符經身影的許伯明似乎還是第一次這麼明顯感覺到,現在這個在自己眼前,依舊一個人練著投籃的少年,已經不再是他們初次相見時候那樣了。三年多的時間裏,他們兩人遠遠近近,關係從疏到親,但即使夜晚時分他們同床入眠,伸手可觸,從某種意義上,符經卻離自己越來越遠。或許上次那一次爭吵,便是最好的證明。
許伯明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他平日裏雖有意控製,卻不動聲色地將這少年當成了值得栽培的好苗子,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之中,眼見著少年和自己培養出一種默契關係,在這微妙的尺度裏一直維係得恰到好處;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竟就像兒子大了不認人一般,符經羽翼將豐,也不再那麼好相處了。
其實他知道為何符經不願讀研,不僅僅是少年難耐這學院壓抑氛圍的原因,更因為符經很需要錢。少年從來討厭從母親那裏拿錢讀書,所以經濟上便想早一點獨立。這種願望如此強烈,以至於符經再懂得權衡利弊世間道理,也難免有些按捺不住的衝動。
想著這些的許伯明一時入神,符經卻發現了他。兩人再次對視的時候,都有些說不出來的尷尬。那天之後誰也沒有聯係過誰,許伯明自是覺得符經小孩脾氣消火便好,符經卻是滿心的鬱悶不知道怎麼發泄。
“你後天就要麵試了吧。”
“嗯。”
符經低頭玩著籃球,看不清臉上神情。
許伯明很久沒有說話,久到符經都忍不住抬頭起來看他。下午的光線尚算明亮,將許伯明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卻是第一次讓符經看出幾分老態來。男人眼角的皺紋和已經有些鬆弛的皮膚,似乎橫豎都寫著無奈幾個字。
符經心裏一動,卻聽見許伯明淡淡開了口。
“好好麵試吧,少打點球。”
那語氣在符經聽來淡而薄情,已經近似一個無味的虛偽叮囑,符經望著他,最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然綻開笑容,露出那口白牙。
“明白。”
20
符經的麵試到底還是失敗了。
知道這個消息的老師把符經恨得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符經好不容易糊弄過去,轉頭想了想,還是給許伯明發了個短信。
他們在校外一家飯館見了麵,許伯明沒提這件事,隻是問了問符經的近況身體,又提點了符經幾句,符經都好好應著,冷不防聽見許伯明來了一句,“我去×城一趟。”
那是陳建江身後所在的地方,符經也就一並應了。
走出飯館的時候,許伯明拍拍符經的肩,眼裏多了點難得的柔情,“不要急,知道麼?”符經知道他是說自己找工作的事情,心裏還是一暖,又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事情卻遠遠出乎符經的意料之外,似乎是走了什麼狗屎運,之前各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僵局被打破,一家總部在省會也算不錯的企業屈尊來了符經的學校不說,還一眼相中了符經麵試中的不俗表現,眼看offer觸手可及,符經就高高興興打包去了省會實習。
走的那一天許伯明剛好在回校的車上,兩人發了幾條短信,也就作罷。
他們誰都沒有再提到以後的事情,而等符經在省會終於慢慢安頓下來,生活進入日常軌道,再想起許伯明時,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期間兩人的聯係也日漸稀少,似乎他們又建立起了另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誰也不想明白說出那句意味著他們關係終結的話語,而誰也不願意再強留下去。
21
符經畢業那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畢業照拍完了,學士服就有些熱得穿不住。和同宿舍的兄弟們嘻嘻哈哈地找了幾個風景宜人的地方合了照,符經先一個人回了宿舍,換上清爽利落的短袖。合同已經簽訂完畢,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宿舍空落落的,唯有風扇在徒勞地散播著清涼。
符經拿起地上的籃球,心中莫名一陣傷感。
這傷感混合了太多情緒,離別的季節,回憶的積累,未來的些許迷茫,和更多的,難以形容的恍如隔世的夢幻感。
他不是個傻子,不會再去此刻被太陽烤得一片熾白的操場去投籃。
但他卻還是想起,那時剛剛裝修完畢,嶄新瓦亮的球館。
那些日子裏,籃球穿過籃筐的美麗軌跡,砸在地上的巨大回響,自己滿身的汗水濕透背脊。
和那次球館裏,他和他的保安老師第一次的親吻。
那段關於,籃球少年的故事。
選自《文學界·湖南文學》2014年第6期
原刊責編 遠 人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