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友就這樣故去的事情仍然沉甸甸地吊在心中揮之不去,許伯明也就沒有回少年這條短信。他一個人坐上回程的汽車,在後排挑了一個最裏靠窗的位置,有些疲倦地靠著破爛不堪的座椅後背模模糊糊地睡去。汽車一路大大小小的顛簸不斷,傍晚時天邊斜掛的太陽將光線溫柔照進,打在他臉上,無端柔和了他深深皺起的眉目。

許伯明在夢裏,夢見了他二十歲那年的青春年少。

夢的結尾,卻是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

他是被少年的電話吵醒的。

6

符經是很久之後才知道他的保安老師兼籃球私人教練是在什麼情況下收到他那條純屬為了球館鑰匙而發的短信的。

就像他也是很久之後才會比那時更在意許伯明回不回他的短信。

那已經是符經大三的時候了。

7

“老師你怎麼還有這麼多書?”

相識一年有餘,符經還是第一次踏進許伯明的書房。許伯明站在書櫃前稍微找了找,就抽出一本書來,書頁裏還夾著一張書簽,字跡已經是幾年前的了。

“就是這本,你好好看看,比你們那教材清楚多了。”

“哦……”符經接過書,漫不經心地翻了翻,許伯明看見少年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就一個爆栗敲過去,“哦什麼哦,我跟你說,期末你再掛科,我揍到你起不來床。”

符經嘻嘻一笑,“我那不是忙嘛,老師你放心,就這點事,我保管給你個九十分。”

許伯明的視線飄浮在少年那一頭毛茸茸的亂發上。

這一年多相處下來,兩人都覺得對方比較順眼,一個想雖然大了這麼多歲卻沒有什麼老氣橫秋的長輩模樣,一個想起初以為不懂事後來發現還挺會來事兒,所以慢慢除了那把鑰匙,也就扯開了一些別的話題。

作為年輕人,該有的輕狂符經都有,年輕人少有的聰明和頭腦他也有。打得一手好籃球,輕輕鬆鬆選了個班長,又輕輕鬆鬆地進了校會,加上總是笑口常開青春可人的好皮相,妥妥地成了學校的熱門人物。這樣玩過了大一大二,一進大三突然跳了級的學習難度就打了一下少年的臉。其實期中掛科的不在少數,就是期末掛科也完全沒有什麼,但符經還是覺得必須雪恥。於是認真翻了翻該門教材,符經那屬於年輕人的傲氣就又跳出來了——就連投籃練習休息的間隙,他都沒忍住吐槽。

“要我說那教材還不如讓我來編!什麼亂七八糟的條理不清毫無邏輯,一個定義反反複複扯上那麼多次還每次都不同……”

許伯明照舊在一邊坐著,聽著聽著就問,“你們籃球隊這次又贏了?”

符經得了這私人教練相助那簡直是如虎添翼,他在的籃球隊當然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是啊老師,下次就和外校的比了。”符經跑了幾步縱身一躍,手腕往上靈活一托,那土黃色破籃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穩穩穿過籃筐。漂亮!少年握拳在心中得意一呼,轉頭看見許伯明,卻是某種恍惚的複雜神色。少年在那瞬間竟覺得,他看不懂。

符經確是不懂——少年騰空時球衣下露出的腰間弧線恰如那籃球的空中軌跡,美麗而又誘惑,他的保安老師看到的那刻,食指與中指之間夾住的煙,抖了抖。

那細碎煙灰落在許伯明的褲腳上,爾後就被球館裏少年腳下的風吹散去。

“你別打了,去我家裏拿本書給你。”許伯明掐滅了煙,站起身來,替少年疑惑的神色給出解釋,“比你們那教材好。”

兩人這麼回了許伯明的家,而此刻拿著書還一心想偷窺許伯明私人收藏的符經聽到這個問題,就“啊”了一聲,然後才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看站在自己右側的許伯明,覺得這個穿著白襯衫的保安老師其實完全不是那麼老——一定是那天晚上天太黑自己才會喊老伯。隻是他才不會承認自己當初改口喊老師是因為這樣比較好讓許伯明掏出那把球館的鑰匙,於是支支吾吾一陣,最後白牙一露:“老師你不喜歡麼?”

少年的眉目太過幹淨,就連狡辯無賴都這麼坦蕩率真,許伯明一瞬間覺得自己心口被什麼堵住,既突然又緩慢,那口白牙嘴邊的笑意更是燦爛得讓自己忍不住想去觸碰。

老師你不喜歡麼?

許伯明最後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替少年整了整球衣的衣領,手指尖觸到的少年青春氣息呼之欲出仿佛唾手可得。符經沒覺得哪裏奇怪,還在伸手指點他櫃中藏書,口中念念有詞讚歎道:“哇老師你真是我老師啊……你這是經濟軍事文學政治都全了啊?我說你真的都看過嗎?不是裝裝樣子的吧?”

許伯明收回手,轉身向外走去,“你要是想看就一起拿走吧,別弄髒了就是。”

什麼也不知道的符經就這樣抱著幾本書出了許伯明的家門,籃球放在許伯明家裏反正下次去球館時再來拿。臨走時許伯明還對他說,“下次要來提前說一句。”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8

那陣子符經真是夠忙,頂著期末考的壓力還有校會的事班裏的事硬是忙裏偷閑看完了借過來的書,估摸這個星期考完就可以解放,然後就終於能夠再摸到籃球的少年忍不住發了條短信去和許伯明炫耀,“老師我把書看完了,等我考完了我們直接球館見?”

許伯明沒有回他的短信。

符經疑惑了一陣,心頭的疑問沉沉浮浮,終於在考前的前一天夜裏沒忍住給許伯明打了個電話,卻被直接掛斷了。

沒被人這麼掛過電話的少年有些莫名的不知是火氣還是擔心的情緒,第二天好歹考完了,就從教學樓直接去了許伯明的家。許伯明在的小區離學校不遠,挺破舊的,下午的時候沒有什麼人來,符經抱著書衝到樓下正要上樓,一個以前就總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奶奶攔住了他。

“找許老師啊?”

老奶奶笑眯眯地拿出一個籃球,“書就給我吧,許老師出門去啦,叫我把球給你。”

符經遲疑了片刻還是交換了物品,卻總覺得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

走出小區的門時符經回了次頭,隻看見樓與樓之間開始落了葉的樹。那一樹金黃在風中搖曳嘩啦作響,猶如他身上披灑下來的漫天黃昏光芒。

他沒有看到下了樓站在自家樓下抽了根煙的許伯明,煙頭一亮一暗,一亮一暗,照著他黃昏裏神色複雜朦朧不清。

9

最後一門考完時整個學校都一片兵荒馬亂,潰不成軍,飛機火車汽車的傳單滿地都是,隨便往牆上一看就是顯眼的特價機票和預訂火車票。符經於千萬人中殺出一條血路,終於拖著行李箱下了火車回到家時,掏出的鑰匙還在手上,門就被人從裏推開了。

一隻手腕上掛著一串碩大珠寶的手臂僵在空中,符經抬了眼對這個珠光寶氣的女人點了點頭,“我回來了。”

女人身上披著油光水滑的貂皮,在符經眼裏卻著實惡俗不堪,那化過精致麵妝的臉上白裏透紅渾然透著一股詭異,少年不言不語擦肩走進家門,雙方下一秒就被門分隔開來。

在學校風光無限的符經,誰都不知道他有這樣一麵。熱情開朗又頭腦靈活的少年在哪裏都很受歡迎,暗戀他的女生可以湊好幾桌麻將,但符經始終都知道無論四周多麼熱鬧,都粘不上他。

自從他的生母帶了他另嫁他人,無視他的父親在病痛中死去,自從他親身體驗到自身的無力和渺小,就連父親的最後一麵都未能見著,符經就已經明白,他和別人不同。

那是一種說與別人聽就是矯情的不同,卻時時刻刻印在少年的心上和骨子裏。

家中空空落落兀自有一種冷淡的豪華,暖氣開著,符經一眼瞧見臥室裏淩亂的被褥,覺得腦後一陣疼痛,不想再去猜測自己那美貌動人的母親如今到底又靠上了誰,反正母子關係寡淡得就連回家車費都是符經自己出,就算女人願意給,符經也憎惡得不想要。

坐在柔軟的真皮沙發上,符經將行李一放,掏出手機,想發條短信,卻突然停住。短短十幾天,他還沒習慣過來許伯明那突然的冷淡態度,也早已忘記那個被掛掉的電話和出門的拙劣借口。

大二的暑假符經沒有回家,而是留校找了份差事,閑的時候就和許伯明混在一起,反正同學大多都走光了,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是寂寞得很。兩人除了打籃球之外就是由許伯明帶著到處亂逛,腳力不分上下,有時候一走就走了整整一天,從上午走到天黑,再坐末班的公交車回校,累得歪成一攤狗屎一樣扒在窗邊看司機把兩邊的流彩華燈飆成一條炫麗奪目的光帶。雖然成長不順卻大部分時間都生長在富貴之家的符經在許伯明的帶領之下,徹徹底底地領略了一番什麼叫做小市民的生活,然而爬山的時候吃到的樹上的野果卻比符經吃過的什麼水果都好吃。

許伯明也很樂於見到符經像個猴子似的滿山遍野跑,教了爬樹之後符經把臉劃得一臉花,頭上肩上衣服上全是葉子和草屑,曬了一個夏天之後全身都黑黝黝的,隻有那一口白牙還是那麼潔白如昔。

累了之後他們就找石頭或者草地坐下來,照例一人一根煙,兩人沉默著誰也不說話。或者符經纏著要許伯明講點兒當年的英雄事跡——那是在許伯明說漏嘴自己當過兵之後了。隻是大多時候,許伯明也不過搖搖頭說句好漢不提當年勇。

少年並不糾纏,就輕聲地哼哼什麼歌的曲調,那調子悠揚又輕快,不似當下的流行歌曲,許伯明聽多了竟覺得有幾分熟悉。再看少年臉上的神情,許伯明就又明白了什麼。

隻是他也不問。

他們都不問——所以符經想了想,仰起頭遺憾地晃晃頭——那就不問了吧。

少年的食指輕輕按下手機的鎖屏鍵,亮起的短信編輯屏幕就變成一片黑暗,映出他略微有些嚴肅的眉目。

沒有笑容。

10

全校大逃離之後,保安也都輕鬆下來了,許伯明作為堅定的留守分子表示當然可以以一當十維護校園最後的安全,堅決保衛學校的一草一木不讓萬惡的敵人有機可乘——反正他沒老婆沒孩子家裏又近。

這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許伯明開了門,走進另一片黑暗,他站在客廳中央靜了靜,覺得脖子有點酸。

開燈之後給自己泡了杯好茶,順手開了電視,看了一陣覺得無聊,再想幹點什麼的時候就有點不受控製地走進了臥室,熟門熟路地翻找出來幾張碟片。碟片的封麵當然不是什麼正經玩意兒,白花花的肉體若讓外人看到一定覺得分外刺眼——尤其是那上麵的主角,不是身姿曼妙的誘惑三點而是精鋼猛男時。

沒錯,許伯明是GAY。

世界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已經不在,最後那個,是他的兄弟陳建江。

許伯明在長途汽車上做的夢,正是關於那段血氣方剛的時光,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入伍那年許伯明剛剛二十歲,卻是一群正當年少的男人中唯一一個看到A片毫無反應的人,那天他們偷偷在宿舍裏圍觀這難得的精神滋補佳品,坐在許伯明旁邊的陳建江和其他人一樣都精神勃發,笑嘻嘻互相打鬧取笑的時候,無意間看見許伯明板著一張臉格外地無動於衷。注意到陳建江的目光,許伯明直直盯回去,眼裏滿是煞人的攻擊性,陳建江看出這少年被人識破之後的凶狠有多脆弱,卻在那一刹那大力拍肩過來,“小許忍不住了吧小許?”

這話一說大家都看過來,起哄的起哄取笑的取笑,陳建江嘿嘿淫笑著把許伯明拖起身來,“一定是看得太少的原因,走走走去大哥那裏多給你點好東西。”兩人在眾人的嬉笑中走遠,許伯明的臉比方才更黑,到了陳建江的宿舍,四周無人,才把頭扭向一邊說了聲大哥謝謝。

陳建江是他們的班長,帶他們這一群新兵愣是沒有人不服的,此刻聽了許伯明說了聲大哥謝謝,臉色卻嚴肅起來,停了半晌問他,“要不我跟上頭說說你換過來?我看你們宿舍那幾個二小子可是藏不住事的。”

許伯明望著陳建江,開口就又要說大哥謝謝——陳建江咧嘴一笑,“別喊我大哥,叫我名字就行。我看你就比看別人順眼!別讓那些傻子說壞了去——”

於是在陳建江的掩護之下,許伯明便成功地再沒有被人發現。軍校畢業之後,許伯明跟著陳建江的腳步下了連隊,兩人的關係一直都好得讓人羨慕,問誰誰都要說句這才是兄弟。陳建江是個喜歡衝動當大哥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許伯明平時默不作聲,背地裏就不緊不慢地幫著收拾那些家夥,往往陳建江知道的時候許伯明已經完了事,陳建江隻好請他喝酒。喝醉的時候陳建江有時會問許伯明怎麼個打算,許伯明隻說自己絕不會去耽誤哪家女孩子,別的就再絕口不提。平時能夠和人大侃特侃這方麵對象的陳建江也就在這時沉默下來。

等到陳建江退伍轉業的時候,許伯明還留在部隊裏,這次他們沒有再一起走。吃送別酒的那天陳建江又喝醉了,端著酒杯就一定要許伯明回答:“你是不是不想跟老哥我混了?嗯?”許伯明隻是笑笑說,“建江,你喝醉了。”

那個問題陳建江最後也沒有問出答案來,而是腦袋一歪醉在了桌上。許伯明一邊收拾殘局招呼其他人,一邊就把陳建江扶起來,兩人歪歪斜斜地走回宿舍去。陳建江醉得不輕,還一直想掙紮著站起來自己走,眼睛亮晶晶的倒像個孩子。許伯明攙著他,隻想這家夥沒事這麼重幹嗎。

那晚的月光水靈靈地照著他們的背影,第二天陳建江沒好意思地一個人早起走了,許伯明還在床上熟睡。他其實幫陳建江擋了不少酒,也是該多睡一會兒。

然而許伯明猜想陳建江酒醒之後一定會明白他為什麼不再跟著大哥走——他怎麼能再跟著他走呢。他們的兄弟情誼誰都分外珍惜,許伯明不想毀了它。

雖然那時候的許伯明,已經被這種罪惡感折磨得近乎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