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他就打算走了。但他沒有走,而是將身體深陷沙發,一改剛才的被動,熱烈、主動地和這家人聊起了天。
多年來張老師不苟言笑,談吐得體。嚴肅、刻板,始終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可今天的他跟所有人印象中的張老師判若兩人。他居然問到了李娟父母當年的戀愛情況以及他們的親朋好友之類,並對所聽到的一切都大加讚賞。他也說起自己的往事,插隊年代的知青生活和鄉下女人,大學時代的軼聞趣事,以及當教師這些年來記憶深刻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張老師滔滔不絕的敘述使李娟父母感到人的一生是那樣漫長,一眼望不到邊際;同時又是那麼短暫,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但這是次要的,李娟父母不能不吃驚,一位已邁中年的老教師在他們的理解中不是這樣的,或者說,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在陌生人家裏談論這些東西,即便談,也不會那麼毫無保留、細致入微。他們漸漸露出了煩躁的神態,不時看向窗外,希望以此提醒這位神情恍惚的老師天不早了。雖然他們很感激眼前這位老師,很希望通過留他吃晚飯來表示一下感激,但某種來路不明的東西因為不在經驗之內讓他們隱隱約約感到不安,所以還是希望張老師回家比較好。
張老師注意到了他們的暗示,直接挑明,天確實不早了,並一再強調抽完手中的煙就走。但當他將煙抽到隻剩下最後一點火頭後,卻沒有摁進煙灰缸,而是又掏出一根煙,用這點火頭將它續上。事出無奈,李娟父母隻好主動提出請張老師留下來吃飯,於是他們開始忙碌了起來。李娟媽媽進了廚房,爸爸則下樓去買酒菜。終於,隻剩下張老師和李娟了。
突然的冷清讓張老師感受到了疲倦。
他由李娟陪同,在她家這套三居室裏參觀了起來,然後停留在李娟的房間。
書桌上仍然是初中生的那些課本書籍,牆上還貼著課程表。張老師盯著這張課程表看了很長時間。課表所指的這個學期已經結束,但他仍然能記得自己每天的課,上午或下午的第幾節是他的課,在這張表上當然都清楚地記錄了下來。張老師這麼認真地看這張已經過期的課表似乎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記憶力,結果是記憶準確。多年以來,每一學期,都會有一張新課表,用了一學期後,張老師都能記得很清楚。直到第二學期開始,這點記憶才會被新的課程所覆蓋。就像他的學生,他一輪一輪地教,從初一到初三,一批批將他們送走。剛開始也都能記住姓名,時間一長,路上遇見,學生們叫他,此時多半已想不起名字了。大多數學生都對張老師有著良好的印象,畢業後,經常有學生重回母校,看望一下張老師,告訴老師自己如今的情況。此時,他們已有新的師生關係,或者已有了新的生活。有的上了高中讀了大學,去了外地以至出國。有的則過早走上社會,學了手藝,謀得一碗飯吃。還有幾個學生,他們違法犯罪,被捕坐牢,年限不等,其中有一位因罪大惡極還被判處了死刑。當然,學生們畢業後所有的這一切都已不在張老師的責任之內,他隻是感覺到學生們的各種去向是那麼豐富,尤其在畢業時刻,他們充滿了各種可能性,也就是說,他們的將來既可以這樣,也可能那樣,而自己,卻始終在這個學校,一直和這些剛開始沒發育後來發育了的孩子們打交道。一所學校的年齡特征總是一成不變的,變化是教舍、教具的陳舊或更新,教師們則在這一過程中穩步衰老。多年以來,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奧秘。
張老師將目光從這張課程表上移開,內心充滿了失落。
李娟此時就站在他的身邊,她的裸露的胳膊甚至碰到了他。她在對著老師傻笑。
他說,李娟,你以後會回學校來看我嗎?
會啊,當然啦。李娟堅定地說,聲音很大,張老師不禁向房門看了一眼,她的父母不在那裏。
李娟,你能把房間門關一下嗎,我有話要單獨跟你說。
她略微愣了一秒鍾,然後關上了房門。
張老師深吐一口氣,但汗如雨下,空調對他沒什麼作用。他說,李娟,我想給你看個東西,但你要答應我,不要吃驚,更不能叫,能答應嗎?
她有點緊張地問,什麼東西啊。
你先回答我,能不能答應?
她表示讚成地點了點頭,然後事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就像這三年來一樣傻。這個動作讓張老師熱淚盈眶。
李娟還是驚恐萬狀地發出了尖叫。因為隔了兩道門(房間門和廚房門),熱烈的火苗聲、油煙機運轉聲和鍋鏟與鍋的碰撞聲占據了聽覺,所以女兒的尖叫並沒有被廚房裏的李娟媽媽聽見。這給予了張老師足夠的時間。
他一隻胳膊抱住拚命哭喊掙紮的她,騰出另一隻手捉住她的一隻手,然後將它移向那個膨脹的玩意上。他能感受到她的手觸摸的溫度和濕度,這就夠了,他並沒有迫使她做更多的。他隻是讓這隻小手不要那麼快地離開。
然後,他在她耳邊說道:你現在還有很多東西不懂,李娟,你以後長大了,嫁人了,會懂得很多東西,但你千萬不要相信男人有什麼更年期,那全是騙人的,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選自《中國故事》(虛構版)2014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吳文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