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良重新把我摁倒被窩裏,他說,榮歡,我還在冷,我一輩子都冷!

我伏在戴良的胸口上哭了起來,我說,戴良,讓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吧!你帶我遠走高飛!

17

我們逃到了大賚城東的嫩水邊上。

嫩水邊上有很多地窨子,都是當地的漁民儲存網具和打魚期間臨時居住的場所。我和戴良借了一個漁民的地窨子住了下來。當時已經是冬天,馬上就要進入冬捕期,由於鼠疫的原因,死去了大量的壯年勞力,戴良這樣年輕力壯的青年,無疑是給冬捕增添了一份力量。可這對我和戴良來說,簡直是絕處逢生。戴良每天到江麵上幫著一些漁家拉網、碼魚垛、穿冰窟窿,靠力氣有時能換回一些糧食,有時換回一些魚,偶爾還能換回一些零用錢。

大麵積冬捕開始的時候,我就給那些漁民做飯,那樣我和戴良的一日三餐就都解決了。那些漁民都特別豪爽,嘎巴嘎巴冷的天裏,他們在冰麵上幹活的時候累得汗流浹背,回到地窨子裏就大口大口地喝酒,劃拳,扯著嗓子唱二人轉調子。那是我和戴良最快樂最輕鬆的一段時光。

我們以為我們的好日子終於來了。

我們想一直在那裏生活下去,不怕貧窮,不怕身處異鄉的顛沛流離,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戴良把那個冬天幹活換來的魚,全都拿到集市上去賣,賣來的錢給我做了一件新襖,穿著那件新襖,我撲到戴良的懷裏問,好看嗎?戴良抱著我說,真好看!我看不夠咧!他親了我,又說,我要你,要不夠咧!

……

戴良去江麵上幹活的時候,有時也帶著我,我和他一起幹活兒,我想我出一分力,戴良就少挨一分累。個把月的工夫,我就和江邊上的那些漁民混熟了。漁民有時會和戴良說些葷話,他們說,戴良,你老婆那麼招人稀罕,你夜裏得兒不得兒(舒不舒服)?戴良和那些漁民相處久了,了解他們的性子,大著嗓子喊,得兒死了!你們就眼氣去吧!

哈哈哈……戴良你老婆得兒的時候夜裏怎麼叫?

戴良說,我老婆得兒的時候就唱!

唱什麼?榮歡,來一段!榮歡,來一段!

我說,來一段就來一段,誰怕誰啊?張口就唱:

正月裏正月正

正月小春去上工

……

得閑的時候,戴良就帶著我去江麵上撿柴禾,割葦子,累了戴良就在冰麵上抽冰猴耍給我看……我們真正地融入到那種漁民生活裏去了,也真正地過上了像別人一樣的平常又幸福的日子,即便戰爭還在,即便貧窮依舊,我們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幸福!

1942年春天開始的時候,戴良在我們居住的地窨子前麵開出一小塊荒地。戴良說,我給你的桔梗種子還在嗎?我把它種在門前的荒地裏,這樣你的咳嗽病犯了我們也不用害怕了。

我看著那塊荒地,狠著心說,這一路東奔西跑,種子早丟了。我說,戴良,我們在那塊地裏種上糧食吧。

戴良很難過地看著我,無奈地說,種不成桔梗花,就隻能種糧食了。

其實,桔梗種子一直被我好好珍藏著,隻是那一刻,我們太需要糧食了,我太珍惜那塊荒地了。

那塊荒地就像上蒼給我們的意外恩賜,因為它的存在,我和戴良活得更好了,一直到1944年結束,我和戴良的生活都因為它而安穩、平靜,仿佛是亂世裏的世外桃源。

18

1944年冬天的大雪一直持續到來年的正月裏,我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懷孕了,那是戴良的孩子。戴良興奮地在雪地裏奔跑,他說,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他跑著跑著撲通一下跪在雪地裏,哭著說,娘,你在天有靈看到了嗎?你兒子戴良要當爹了,我們戴家後繼有人了!被戴良這麼一喊,我也想起了我爹、我娘,我爹和我娘在那場“火焚”事件裏連個屍首也沒留下,連個墳墓也沒落著,我哥我嫂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跪在戴良旁邊,我說,爹,娘,等我把孩子生下來了,等到太平盛世了,我就回去看你們,給你們起個墳頭,立上牌位。現在你們一定要原諒閨女的不孝,保佑我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為了戴良,也為了咱們馬家!

戴良扶起痛哭的我,他說,地上太涼了,你不能跪,要跪我跪,連你娘帶我娘我一起拜!

我被他逗笑了。他撣去我身上的落雪說,榮歡,你等著,我在這院子裏堆個大雪人兒,你天天看著它,有個伴兒,不寂寞。不寂寞心情就好,你心情一好我兒子肯定也高興!

我說,你嘴怎麼變得這麼貧了,誰告訴你一定是兒子了?

戴良說,是閨女就更好了,長得跟你似的,我肯定當個小公主似的慣著她……

戴良掄著膀子把院子裏的雪往一塊兒收,做了雪人的大身子,又做了一個圓圓的大腦袋。戴良把一隻紅辣椒插在雪人的嘴巴上麵問我漂不漂亮,我偎著他說,漂亮……

漂亮這兩個字的尾音還沒有落穩,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忽然閃進視線,接著啪的一聲摔倒在我和戴良眼前。

我和戴良驚呆了,地上的人一隻手捂著肩膀,鮮血順著指縫汩汩地冒出。老鄉,救救我……我……中槍了……

這一切太突然了,我緊張地看著他,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他是什麼人?共產黨?地下黨?特務?日本鬼子的漢奸……

戴良迅速地看我一眼說,先救人再說。戴良扶起他朝地窨子走去。我隨著他們走到門口時,突然想起了什麼,抄起立在門口的大掃把,順著那人的腳印跑出很遠很遠的一段路,倒退著,用掃把把那串腳印輕輕地撫平,幸虧,雪還在下!下吧,下吧,大點兒下吧!大點兒下吧!我對著上天祈禱著。

我跑進屋子裏,戰戰兢兢地問,戴良,他怎麼樣了?

戴良說,他被子彈打穿了右臂和小腿,必須馬上幫他清洗傷口。

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啊?我去叫大夫吧?

千萬不要!那個人躺在炕上氣息微弱地說,千萬不要,簡單洗洗包上就可以了,我能堅持——大嫂,給我口水喝吧!

我趕緊端來一碗熱水給他喝,他立時就精神了一些,他說,天快黑了,今晚一定會有一場暴風雪,所以老鄉不要擔心鬼子會順著腳印找上來。

你是共產黨嗎?我疑惑地問他。

戴良一把把我拉到一邊,說,不要問那麼多,去給他弄點兒吃的來。

我給他煮了兩個土豆,切了一碟鹹菜,他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過後就睡了,疼痛使他在睡夢裏不斷地呻吟著。戴良小聲對我說,十有八九是個共產黨。我們得想法子弄些藥來治他的傷,否則一旦感染,他必死無疑。

可是,我們怎麼跟大夫說弄這治槍傷的藥啊?

戴良想了想說,我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

你還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玩過洋火槍嗎?

記得。

我要做一把威力大的洋火槍……

戴良說做就做,用了一夜的時間,一把足可以要了一隻兔子的命的洋火槍做好了。他遞給我,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說,照我說的做,然後我們去找村子裏的“槍傷王”。隻要拿到他的槍傷藥,這人就死不了。

我明白戴良的意思了,我說戴良,我不同意你這麼做。

戴良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他指著自己胳膊上的一塊肌肉,說,你就照這兒打,傷不著骨頭,頂多我遭幾天罪,咬咬牙就挺過去了。來吧,開槍吧!

不,戴良,我下不了手!

榮歡,你必須這麼做!你想想我們的爹娘都是怎麼死的?我們為什麼會背井離鄉、家破人亡?

我說,不,戴良,這不是一回事!

這就是一回事!那個人是共產黨,他是拿命為我們報仇雪恨的人,難道我們為他受一點兒傷還不可以嗎?

我說,那你開槍打我吧!這個罪讓我來受!

戴良一把擁住我,說,榮歡,你懷著孩子呢,打你,我們的兒子會害怕的。還是打他爹吧,讓這個小兔崽子看看他爹有多勇敢!來吧,榮歡,照這兒打!來吧……聽話……

嘭……戴良的胳膊流血了……

戴良捂著胳膊飛跑著去找“槍傷王”,他興奮地呼喊著,“槍傷王”快救我啊,榮歡這敗家娘們兒把我的洋火槍弄走火了……

19

1945年的春天和我遇到過的所有的春天一樣,如約而至,它讓冰雪消融,小草發芽,果樹開花!它讓萬物生靈都有了新的企盼,讓死去的東西複活,讓複活的東西成長,讓成長的東西結出希望,讓希望慢慢變成現實。現實讓人激情飽漲,即便我們天天忍受饑餓,即便暫時改變不了貧窮,結束不了戰爭,但春天還是來了。春天來了真好,我們聽到了鳥的叫聲,我們看到了江水潺潺地流淌,不管怎麼說,看到了春天,就像看到了新的開始,一切都將在這個季節裏重生。

那個人的槍傷在春天裏痊愈了。但小腿裏留下了彈片,使他走起路來有那麼一點不靈活了,陰雨天會很疼痛。但他還是很興奮,很感激。他會畫畫,閑來無事的時候給我和戴良畫了一張素描,說留給我們做個紀念,權當答謝。他說他該走了,和組織上失去聯係這麼久了,他要盡快找到他們。他說在城裏他們有一個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啟用的聯絡點,他要混進城去,啟用這個秘密據點,好盡快執行新的任務。

可是,戴良說,現在大賚城裏,日本鬼子、偽警察和漢奸相當猖獗,從正月裏到現在一次一次大規模地搜捕你,至今沒有放鬆警惕,你這樣出去,恐怕根本不能活著混進大賚城。

可是我必須走,戴良,榮歡,我一直有一種預感,小日本在我們的土地上不會囂張太久了,我一定要在小日本滾出中國之前好好地再和他們拚一仗!

你要去戰場?我說。

他哈哈大笑,鬥智鬥勇也是一種戰爭嘛。他看了戴良一眼說,戴良,就今晚吧,今晚我就進城。

戴良說,好。一會兒天黑我就出去給你打探路線,保證路線安全你再出去。

夜色完全把大地籠罩成一片漆黑以後,戴良出去了。戴良一走,我和那個人就在屋子裏靜靜地坐著。我第一次感到了時間的煎熬,它那麼漫長,甚至讓我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我屏住呼吸,生怕一個大喘氣就會讓心髒破胸而出。這漆黑的夜晚太可怕了,可怕到我一眼就能看到下一刻是死亡,看到到處都是麵目猙獰的魔鬼在遊走,看到生命在這一刻奄奄一息。那個人手握的一塊夜明懷表哢嗒哢嗒的走動聲是這黑夜裏唯一的聲音。我豎著耳朵去聽它,想讓它的哢嗒聲把我安撫,可是聽得越仔細,我就越是坐立不安,我握著拳頭,心也緊緊地收縮在一起。幾點了?我問。

九點。

……

幾點了?

九點零五。

……

幾點了?

九點十七。

……

幾點了?

九點半。

……

幾點了?

九點……

怎麼這麼慢?九點!九點!你那破玩意準不準?

你該去睡一會兒!

我怎麼睡得著?

我們說說話怎麼樣?

我沒什麼好說的!

……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對不起,我太衝動了。我哽咽著,可是我真的很擔心……幾點了?

十點了。良子走時說,他十一點之前一定會回來。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

求求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那我說說你的孩子吧。你的孩子出生以後,一定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那時候,什麼日本鬼子、洋鬼子、陰間的鬼子、陽間的鬼子都將統統滾出中國,我們將迎來太平盛世,你的孩子會在灑滿陽光的早晨背著書包、腳踏甘露一蹦一跳地跑進學堂,他將不會再經曆戰爭,不會經曆苦難,不會經曆親人的離散,不會經曆這種膽戰心驚……你的孩子,會昂首挺胸地站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不會淪為任何人的奴隸,永遠做自己的主人!

嗚嗚……你別說了,幾點了?

……

20

夜裏十點三十七分,戴良回來了。

戴良說,今夜不知怎麼了,突然全城戒嚴。看來今夜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為什麼?

這次敵人的網撒得很大,說是以嫩江水為界,對嫩江以西所有民宅、地窨子、網房子展開地毯式搜查,所有陌生臉孔,沒有居住證明的統統帶走,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我這地窨子怕是藏不住你了。

那怎麼辦?我和那個人異口同聲地說了這句話,我看了看戴良又補充了一句,咱們倆也沒有身份證明啊。

戴良說,是啊,就是因為咱們倆也沒法證明身份,所以咱倆也得逃。萬一落到日本人手裏,解釋什麼都沒有用,隻有死路一條。剛才我觀察了,現在隻有一條路可以走。嫩水大橋西二百米有一座山岡,本來這座山岡可以隨便穿越的,可是今年春天一解凍,山岡的西側就被日本人挖了深溝還拉上了鐵絲網,隻留下一條小徑可以穿過。這條小徑可以直接到達一個老中醫的家門口。

去老中醫的家門口幹嗎?我焦急地問。

聽我說,戴良說,現在這條小徑被一名日本兵把守著,每天夜裏十一點半準時換崗,來換崗的人會帶來小酒小菜,陪前一班崗的人躲到離小徑不遠的樹下喝喝小酒,打發半夜裏無聊的時間。此時這條小徑處在無人把守的狀態。如果想進城隻能利用這個空當。

那你說老中醫幹什麼?我問。

戴良的臉色陰沉下去了,他抬手捋了捋我額前的亂發對那個人說,為了安全起見,我不能送你過去,兩個男人太顯眼了。讓榮歡陪你一起過那條小徑。

什麼?那人驚詫地望著戴良。不行,他一個女人,還懷著孩子。那個人堅決地說。

戴良站起來迅速地從雞籠子裏拽出一隻雞來,抓起菜刀剁下雞頭,把雞血淋了我滿褲子都是。他說,你帶著榮歡走,萬一被鬼子發現了,你就抱起她,說她快流產了,要穿過小徑去看中醫。如果鬼子端著槍看著你一直到老中醫的大門口,你就敲開中醫的大門,走進去。進去之後,你就安全了。老中醫家有個後門,你可以趁中醫給榮歡看病的機會丟下榮歡,自己找機會從後門逃走。

我不同意,絕對不能冒這個風險!那人堅持著。

戴良拿起那人的懷表看了看,說,不要猶豫了,時間越來越寶貴了,我會跟在你們兩個後麵,如果你們能安全過到小徑的那邊,我就悄無聲息地退回來;如果小鬼子阻攔你們,我就衝上去和他們拚了!

這樣危險係數太高了,弄不好,我們三個人——不,四個人全都得搭進去!那個人說。

戴良說,你不要再說了,日本鬼子能花這麼長時間,不惜血本要抓到你,你一定是共產黨裏的大人物,所以你一定要活著找到你的組織,好早點兒把小鬼子趕出中國。

那個人哭了,抓著戴良的手說,有你們這樣好的人民群眾支持我們,這場戰爭我們一定會勝利的。其實我特別想告訴你我是誰,但是……

戴良說,沒有但是,你不要告訴我你是誰,你隻要告訴我,你們共產黨一定會讓我們老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就足夠了!

那個人起身站起來往外走,他說,放心吧兄弟,我們會馬上迎來勝利的曙光!

我跟著他往外走,走了幾步我轉身撲向戴良,我說良子,我還會見到你嗎?

戴良一隻手擁著我的肩膀,一隻手輕輕撫摸我的肚子,他吻著我的額頭說,榮歡,那麼多大災大難我們都一起走過來了,這次也是一樣的,你是有福的,我兒子也是有福的,你們兩個人的福氣一定會把這個人安全地送過小徑。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隻要你們過了小徑,我一定會想盡辦法衝過去找你,就算死,我也會和你死在一起。

我緊緊地抱住戴良的脖子,我的眼淚快把他淹沒了,我泣不成聲地說,我們……今夜……不……要說……死……好嗎?

21

戴安坐在南方醫院的長廊裏,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說,奶奶,他從昏迷中醒過來了,我原以為他會死去,沒想到他竟然奇跡般地蘇醒了。戴安哭著說,奶奶,幸虧他沒有死,否則我一定會怪罪你的……以後那漫長的一生,我都不會原諒你!

我淡然地聽著電話,我說,戴安,我也一樣,一樣不會原諒自己……

22

我至今都不明白戴良當時怎麼會那麼熟悉那條小徑的情況,竟然連換崗那樣的細節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夜裏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他這個問題,沒想到那一夜以後永遠也沒有機會再問他了。這是我一輩子也沒有找到答案的謎,後來我隻是勉強給自己一個這樣的解釋,想來也是我所有的猜測中最合理的一個了。那就是:戴良早就想到那個人的身份了,知道他早晚都會有走的一天,所以他每天都在觀察周邊的動靜,每天都在尋找契機,從那個人住進我們的地窨子那天開始,戴良就想到了最後那個夜晚是注定的結果。

那個夜晚,事情沒有按戴良預計的那樣上演。是啊,現實是多麼變幻莫測,按部就班地照著個人意願去發展的情節那是電視劇。現實出現了我們完全預想不到的結果。

我們在山岡下的樹叢裏等到十一點半,換崗一開始,那個人就抱著我往山岡上走。那兩個鬼子果真在離小徑五六米遠的樹下喝酒,我們剛爬上那條小徑,就被他們發現了,那個人雙手托著我對鬼子說,長官,求你行行好,我老婆要流產了,求求你放我到那邊去給老婆看大夫!

流產?花姑娘?他們相互看了一眼獰笑起來,指著那個人說,你,去找大夫,花姑娘留下!

那個人說,長官,我老婆快不行了,求求你放我們過去吧!

小鬼子不耐煩了,端起槍對著那個人,死啦死啦的,你,八路的幹活!

那個人說,長官我們不給八路幹活,我們不看大夫了,我們這就回去。那個人抱著我往回走,小鬼子舉起槍攔住他,花姑娘的留下!

那一刻我想我死定了,我和那個人誰都活不成了,我故作氣息微弱地說,二狗子,要不你把我放在長官這兒,你去把大夫叫來吧!我用手捅了捅他,示意他趁機逃走。

那個人不說話,抱著我往回走。兩個小鬼子一起把槍橫在了我們麵前。就在這時,戴良從山岡下衝過來,撲倒了一個小鬼子,那個人也迅速地放下我,撲向另一個鬼子。我被嚇傻了,渾身顫抖起來。戴良一邊和鬼子撕扯著一邊對我說,榮歡你快跑,別管我們,你快跑啊!別再傻愣著了,你他媽的快跑!我恍然領悟,拚命地跑了起來,沿著那條小徑,一路向西奔去。我跑到山岡的那一邊時聽見了槍聲,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我想戴良完了,那個人肯定也完了……

槍聲一落,嫩水大橋上鬼子高聳的炮樓上,探照燈忽然亮了起來,幽靈般地晃來晃去,照得整座山岡通明一片。我順著那燈光望去,我看見十幾個鬼子衝了上去,他們一起把子彈射向戴良,戴良搖搖晃晃地倒下了,他們又用刺刀刺向他的身體,他被分割成了無數塊,被鬼子的刀尖高高挑起,鮮血淋淋,順著刀尖滴落下來,落在鬼子的身上,讓麵目猙獰的鬼子變得更加讓人觸目驚心,那一群魔鬼舉著刀在山岡上跳舞,發出瘋狂的尖叫聲。我也發出瘋狂的尖叫聲,我哭著喊,戴良!我又向那山岡衝去,迎麵被人兜頭扯了回來,快跑!鬼子追過來了!

我抬頭一看,是那個人。我說,戴良死了!我看見戴良死了!

那個人不說話,拽著我一路奔跑,我不知道自己被他拽著跑了多久,最後我筋疲力盡,昏倒在一條狹小的胡同裏。那一刻,萬事萬物都在那一刻定格,時間靜止了,風不吹了,星星不閃了,空氣不流動了,我隻看見了我的戴良!戴良說,榮歡,如果有下輩子,我還帶你私奔。我說,不,戴良,如果有下輩子,讓我們一開始就好好相愛!戴良說,榮歡,好好生下我們的兒子,好好撫養他,不管他今後的人生裏會不會遇到苦難和戰爭,你要保證給他一個快樂的童年,告訴他,我會永遠在離你們最近的地方看著你們……

23

是戴良把我從那靜止的時間裏推回來的,他說,榮歡,好好活下去。你才二十三歲,大把大把的好年華才剛剛開始。我說戴良,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再好的時光也形同虛無。他說,我們還有兒子啊。你要把兒子生下來,你看到他的時候,就是我的重生。於是,我緩緩地睜開眼睛,我這是在哪兒?

姑娘,你已經睡了三天了。

我怎麼會在這兒?

你不記得了嗎?是一個叫二狗子的男人把你放在我這兒的,他給了我五塊大洋,說讓你在我這兒住到把孩子生下來。

二狗子?

是啊,他還給你留了一封信呢,你看。眼前的女人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太,她從褥子底下摸出一封信給我。

那封信至今我還珍藏著,它和那張畫像一起裝在那個老式的糕點盒子裏。我一直忘了說,這個老式的糕點盒子,是戴良帶著我私奔的路上,從一戶人家的屋子裏偷出來的,當時裏麵有四塊糕點,我和戴良一人吃了兩塊,那是我們倆平生第一次吃糕點,盒子我一直沒舍得扔,一直珍藏了半個多世紀之久。紙張已經發黃了,但字跡還清晰,每每想起,我不用去翻閱,都曆曆在目:

榮歡: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我聯絡上了我的組織,要去執行新的任務了。我感謝你和戴良救了我的命,對於戴良的犧牲我和你一樣悲痛。戴良是為我而死的,當時我們四個人扭扯在一起時,一個鬼子的槍走火了,打在了戴良的腳踝上。戴良忍著疼痛撲向鬼子,他說,你快跑啊,不要再管我,照顧好榮歡,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戴良是用盡自己最後的一絲力氣死死地抓住了鬼子,他是在拿自己的命換我的命啊!

榮歡,你在這位大嫂家裏可以一直住下去,直到把孩子生下來。這裏曾是一位革命同誌的家,那位同誌已經犧牲了,隻是現在這位大嫂還不知道(後來我和那位大嫂一起生活,我才知道她不僅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經犧牲了,就連她的丈夫是共產黨員她也不知道),不要告訴她,她會承受不了。我們的人一直在暗中周濟這位大嫂,所以你盡可放心地在這裏住下去,這裏是絕對安全的。

榮歡,在生死麵前,我說對不起或者抱歉都太蒼白了,我隻能說,你要好好活下去,孩子就是你的希望,你的明天。待到戰爭結束時,我一定會來看你,不,是看你們,你們母子!

二狗子於1945年4月6日

那天,我看著那個人留下的那封信,感覺滿身滿心都被無助的疼痛撕扯著,我哭得天昏地暗,那一刻的我,包括落款為二狗子的那個給我留下信條的人,我們都不曾想到,和日本鬼子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戰爭在四個月以後戛然而止。鬼子兵投降了!日本鬼子滾蛋了!中國勝利了!

就在那一天我和戴良的孩子出生了,1945年8月15日。我望著他,我知道這就是重生的戴良——榮歡,好好生下我們的兒子,好好撫養他,不管他今後的人生裏會不會遇到苦難和戰爭,你要保證給他一個快樂的童年,告訴他,我會永遠在離你們最近的地方看著你們……

樂童!我想起了戴良的話,看著重生的戴良,我脫口說出這兩個字。那位大嫂說,這個名字好,真好聽!

……

孩子滿月後,我和那位大嫂辭別。大嫂說,你等一等二狗子吧,戰爭勝利了,也許二狗子會回來找你呢。於是,我留了下來,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我也沒見到二狗子!

也許他犧牲了!

離開那位大嫂以後,我回了鄭家莊,全中國都解放了,我想鄭家大院也解放了吧!臨走之前我告訴那位大嫂說,如果二狗子哪一天回來了,就告訴他孩子的生日是1945年8月15日,叫樂童。

24

戴安、樂童、舒麗他們回來了,說是下午兩點到家。我看著時間,還有十分鍾,我臥在那張搖椅裏靜靜地等著他們。窗外的桔梗花在那場雨裏被打落了滿地的花瓣,經過幾天的休整,又結出新的花苞,綻出新的花蕊來。我搬進這棟房子那天,向舒麗要那塊土地時沒有想到,那被我保存了近半個世紀的種子竟然真的發了芽,開出了燦燦的花朵。戴良,如果你現在就在我的不遠處,你一定聞到了那花香……

時鍾敲了兩下,門開了。我轉過頭望去,是一個肉嘟嘟的小男孩,他站在門口,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說,你就是祖奶奶嗎?

你是誰啊?

我是戴安媽媽的Baby。

戴安隨後進來了,摸了摸孩子的頭微笑著說,小鬼!那孩子說,我不是小鬼,我是奧特曼。

舒麗推著一張輪椅進來了,接著樂童攙進來一個男人,我想,他應該就是戴安的男朋友。

來!把他放到輪椅裏推到我身邊來!我向樂童揮了揮手。

樂童把那張輪椅推到了我的搖椅對麵。

腿怎麼樣?嚴重嗎?

奶奶,不嚴重,隻是骨折,休養半年就會痊愈的。那個男人說。我打量著他,他的氣質很好,一張臉上都是有錢人該有的氣質。

那就好。

……

奶奶喜歡花?怎麼不種一些名貴的花草?如果奶奶有興致我可以讓新加坡的朋友給奶奶弄點黑色的鬱金香來養。戴安的男朋友看著窗外說。

我笑了,我想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任何名貴的東西都不及在心底紮根的東西來得純淨、踏實。於是我岔開話題,想和這未來的孫女婿聊點兒別的。閑聊,就聊那些不痛不癢的。

……

奶奶,你老家是哪裏?

鄭家莊。

鄭家莊?那你一定知道鄭家大院了?

知道。鄭家大院的老東家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就死了。大兒子鄭春發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整天挨批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也早死了。他那傻兒子老二倒是還活著,聽說在政府的敬老院裏養著……

戴安手裏拿著一個蘋果走過來,伏在男人的肩膀上說,奶奶的經曆可豐富了,你要是願意聽,讓奶奶給咱們講講她和爺爺的愛情吧?

看著戴安我笑了笑,關於那段愛情,我不想再講給戴安聽,我想讓它和那段逝去的時光一樣就此沉默,和我沉默到墳墓裏去……

選自《鴨綠江》2013年第11期

原刊責編 鐵菁妤

本刊責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