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童不懂,樂童對著我笑了笑說,媽,你年輕的時候真漂亮,我都快記不起你那時的樣子了,這張畫像畫得可真好。媽,我爹真是像畫像上這樣子嗎?你怎麼從來沒提過我爹是怎麼死的?

我喝了一口桔梗水,看著樂童,我說,這桔梗止咳還是當年你爹給我討的方子,為了讓我常年喝上這桔梗熬的水,他到處討這桔梗的種子……

我爹不會是討桔梗種子的時候死在路上了吧?樂童驚疑地看著窗外。

你爹是為愛而死的!大愛!去發微博吧,我累了。我把樂童打發了出去。

10

那次遭打之後,我大病了一場,不停地發燒,不停地咳嗽,被柳條抽開的口子沒幾日就化膿了。我躺在床上,儼然一個廢人了。

戴良有時會趁著院子裏沒人的時候靠在我的窗前,捅破我的窗戶紙問我,你還好嗎?要不要緊?

那一天,我說,戴良,我可能快死了,你去給我爹報個信吧。

第二天,我爹果然來了,是戴良趁著下地幹活的時候和我爹說的。他沒有說我快要死了,隻說我惹了禍,被傻子打傷了。他告訴我爹最好能把我接回去好好養上一段時間。

我爹沒想到傻子會對我下那麼重的手,以為隻是兩口子打架,簡單地掄幾下巴掌撇子。我爹去給傻子他爹求情,讓我回去住幾天,婆婆在一旁說,回去住一住也好,窩在這裏一天是活不能幹,還得搭上個人伺候她。就這樣,我被我爹和我哥抬回去了。我哥已經娶媳婦了,我那樣子進門,把我嫂子嚇得哇一聲就哭開了,接著我娘也號啕起來。我娘說,咋給打成這樣?我去找他們鄭家的人拚了!

我爹喝住了她,我爹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給她上藥,洗傷,好了就給鄭家送回去。

我娘說,你咋這麼狠呢?她不是你閨女?

我爹蹲在門檻上說,你別忘了,你是拿了人家的聘禮,花了人家免去的五年地租才給馬大娶上媳婦的!我娘聽了就不說話了,搗草藥,給我洗傷口。

一日又一日,肉體上的傷疤在我娘的悉心照料下漸漸恢複了,可我的心卻日漸冰冷了,我終究還是要回到鄭家的,我覺得前麵是無邊的苦難在等著我,任我怎麼熬也看不到光亮。我咳得越來越厲害了,整個胸口都跟著疼痛起來。戴良有一天夜裏跑去我家看我,我娘問他鄭家這邊有什麼動靜沒有。戴良說,沒什麼動靜,就是那傻子整天哭,吵著要媳婦。我一聽戴良提起傻子就傷心地哭了,那一刻我突然想,這傻子他怎麼不死了啊,我倒是情願落下個寡婦的名頭,也比和這傻子過一輩子要好受些。

戴良見我咳得厲害,就對我說,這樣咳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

我娘說,那也沒別的辦法啊。沒錢看大夫,挺著吧,咱窮人命賤,挺一挺就過去了。

戴良那晚悶著頭走了,又過了些時日他再來的時候,帶著一絲絲喜悅對我娘說,我到山上采來了桔梗,這東西止咳管用,你給榮歡熬水喝。

我娘哭著說,戴良這孩子心善。戴良聽了,轉身歡歡喜喜地跑掉了。

我命賤,喝了戴良的桔梗熬的水,咳嗽真的一點一點好起來了,內傷和外傷都漸漸痊愈了。我爹說,好了就早點回去吧,省得在家一頓兩碗飯的。你是鄭家大院的人了,鄭家有的是糧食,不吃白不吃。我知道我爹的意思,他不光是心疼糧食,他還怕鄭家找他的麻煩,一翻臉就不認了那免去的五年地租。

我回去了,一個人從山梁的東邊爬向山梁的西邊,那隻是一座小小的山包包,我卻爬得那麼吃力,那麼漫長,我想這次回來,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認了,再也不回去找我爹了。就算我死了,也由鄭家的人隨意去處置吧,是扔到山上喂野狗,還是用舊席子一卷刨個坑埋了,都無所謂。

但是讓我想不到的是,我認命了,命不認我。命運裏那些屬於我的苦難才剛剛開場,先前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小打小鬧,是厄運借傻子的手先來我這裏探探路,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種好欺負的人,如果是,接下來的重頭戲就會隨之拉開序幕。

我一進鄭家的大門,首先感到一種異樣,接著嗅到空氣裏飄浮著一種怪異的味道,這讓我渾身上下不自然起來,恐怖緊張瞬間彌漫了我的整個身心。

變化最明顯的是傻子的大哥。忘了說,傻子有個大哥叫鄭春發,比傻子大二十歲,結婚二十多年生了一長串的閨女,人都說,鄭家東家這股子人怕是要絕後了。

我和鄭春發打招呼,小聲小氣地叫了一聲:大哥,我回來了。鄭春發就笑著點頭說,好好,回來就好。我別過鄭春發,去給公公婆婆請罪。我進了婆婆的房,給公公裝了一袋煙,跪在地上說,爹,娘,我回來了。婆婆膀子罵我,一直罵到公公的一袋煙抽完了,婆婆罵痛快了,公公敲著煙袋鍋咳了一聲,婆婆才說,回你屋去吧。春生天天嚷著找你呢。

我回到西廂房,傻子從外麵連蹦帶跳地跟進來,他說,媳婦回來了,媳婦回來了,我要摸奶奶……

夜色沉下來了,透過西廂房窗戶紙上的一個洞眼兒,我依稀看見,在牛棚子門口,戴良沉悶地低著腦袋,牛守在他身旁,一口一口地倒著嚼。

11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荒誕,隻有想象不到的,沒有現實所不能及的。

屋子裏黑了,黑得徹徹底底,我把一盞煤油燈點著了,漆黑的屋子裏有了一絲光亮,那一小點的光亮投射在我身上,把瘦小幹枯的我折射成一個巨大的黑影印在牆壁上不停地跳動,我坐在炕沿上,我等待著傻子的命令。

可是,窗外,婆婆叫了一聲春生,傻子就溜溜兒地從炕上爬起來,他說,我娘說今晚我和她睡,你剛回來,我娘說讓你自己在這屋子裏除除晦氣。

傻子踢踢踏踏地走了,我看著那盞搖曳的燈,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我想我可以睡個好覺了。

噩夢通常都是午夜登場的。那一夜我實實在在地撞見了鬼!從此以後我被惡鬼纏身。

直到今天我始終不知道那晚鄭春發是怎麼進了我的西廂房的。我尖叫著從炕上坐起來的時候,鄭春發說,你別叫,聽我給你說,實際上這是咱爹的主意。雖說你嫁給我弟了,可我弟他不光是個傻子,他還不行。他這一不行,咱這股子的香火明顯就斷了,你嫂子年紀大了,不行了,就是行也是一生就生一串丫頭。咱爹說,你進了咱鄭家的門,好好的一塊地不能撂荒著,好歹給咱鄭家留條後。你別哭,這聽上去是為鄭家的香火,實際上你自己不是也能落下個依靠嗎?要是真生個兒子,你在鄭家的腰杆子也就硬了……鄭春發一邊說一邊靠過來,他說,你也別反抗,反抗也沒用,過了今兒還有明兒,你說你天天得在這大院裏活著不是?我要是想琢磨你還不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咱爹說了,你名義上是我弟的媳婦,暗地裏就當給我納小了……他說著說著就撲過來了,我把煤油燈一把抓過來,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他憤怒了,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咆哮著抽了我一個又一個大嘴巴,我昏厥了,在昏厥中成了他的俘虜……

從此以後,那深不可測、黑不見底、夜夜淒惶的夜晚啊,每一寸黑暗裏都長滿了數不清的魔爪,將我撕扯、蹂躪、吞噬……

我十八歲那年,在無數個夢魘接踵而至的時候,我的孩子也隨之而來了。我拚命地幹活,抱柴、挑水、做飯、喂豬、推碾子拉磨,我的最終目的隻有一個,我不想生下這個孩子。如果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我該怎麼麵對他?是愛他,還是恨他?我根本拿捏不準。我想更多的應該是恨吧,因為我恨鄭家所有的人,我恨他們全都不得好死,恨他們永遠斷子絕孫!可是不管我怎麼做,我都拿他毫無辦法,他就賴在我的肚子裏,像渾身都長滿了吸盤,牢牢地吸附著我。沒過多久,我的肚子就招搖起來了,突兀地鼓著,看上去那麼紮眼,那麼羞恥和屈辱。可我在鄭家卻突然嬌貴起來,在肚子鼓起的那一刻,我成了一頭圈養的豬,每天吃飯、睡覺,睡覺、吃飯,然後無所事事地腆著喪失廉恥的肚子在院子裏站著。我看見戴良總有幹不完的活,他幹完地裏的活回來就掃院子、軋牛草、挑牛糞、擔水、抱柴、梳牛毛……

有時我會靠近他,問他,戴良,你不累嗎?

他嘿嘿地一笑說,不累,我看你在院子裏一個人站著,怪沒意思的,我忙忙碌碌地幹些活,在你眼前晃一晃,你看著個人影,也就不那麼孤單了。

我說,戴良你多大了?

戴良說,過年就十九了。

你不想著娶媳婦?

不敢想咧。戴良不好意思地憨笑著,攢下幾個工錢都給我娘吃藥了,拿啥想媳婦咧?

戴良你說我這肚子裏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戴良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他說,男孩吧。

我說是女孩!

還是男孩吧,是個男孩你以後就有依靠了。

我有淚落下來,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呢,我就要鄭家這股子人斷了血脈!

戴良不吭聲了,悶無聲息地去幹他的活了。

12

我還記得那孩子的生日,在1941年的春天裏。他來的不是時候。即便在他降生的那一刻我就放下所有仇恨,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但他來得還是不是時候,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打算留一條生路給他。

他出生的第十八天,我的公公東家說,滿月的時候大辦滿月酒,長工短工都歇工一天,全鄭家大院的老老少少都敞開肚皮吃一天、喝一天。不管怎麼說,自己的傻兒子也當爹了,後繼有人了,他鄭家這股子人的血脈是續上了。

孩子出生第二十五天的時候,鄭家的人上上下下忙活開了,畢竟傻子的爹是這鄭家大院的一家之主,畢竟一家之主得了孫子,畢竟這孫子的意義非同凡響。鄭家女主事的也就是我的婆婆找來長工戴良在院子裏重新砌了大灶台,搭了架子,支了棚子。

女人們男人們在棚子裏蒸饅頭、炸丸子、殺豬、宰羊、磨豆腐……鄭春發的媳婦磨著磨著豆腐就拉開肚子了,拉著拉著她就說她不行了,大口大口地咯出血來,身子一栽,腦袋咣當一下砸在磨盤上,眨眼就死去了。

鄭春發老婆的暴亡讓鄭家上下一下子就亂了套,炸丸子的油在鍋裏著火了,饅頭糊在鍋裏了,豬殺了一半掙開繩索跑到山梁子上去了,剝了半張皮的羊被撂在了樹杈上……人們手忙腳亂,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摔個跟頭就死了呢?

東家這孫子是顆災星……

鄭家這回要倒大黴了……

說不定是鄭家的氣數到了……

誰知道呢?榮歡在他們鄭家沒少遭苦難,這孩子指不定是老天爺派來整治鄭家的呢……

這些年也夠鄭家囂張的了……

聽說了嗎?那傻子根本不行,是鄭春發上了兄弟媳婦,這會兒遭報應了……

人的嘴巴是最複雜的,就跟人的心是一樣的,各式各樣的心配著各式各樣的嘴巴,鄭家莊一夜之間連空氣裏都長滿了嘴巴,樹梢上都掛著嘴巴,蒿蒿草草都會說話了,他們都說鄭家大院死了人了,這人死的,就是因為我榮歡生了個兒子。

我的兒子一夜之間被千夫所指……

孩子的滿月酒改成了鄭家大院鄭春發媳婦的發喪飯。我躲在屋子裏,看著這一切發生著,變化著,我無動於衷。我抱著我的兒子,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可以相依為命的人了,除了這個孩子,鄭家大院裏任何人的死活和我毫無關係。

可是,讓人沒想到的是,鄭春發老婆的死,隻是鄭家莊死人遊戲的開始。緊接著,鄭家莊接二連三地有人發燒,全身紅腫疼痛,咯血,三天兩頭地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出殯,每天都有新的棺木運回來,抬出去。有些人家死的人太多了,實在買不起棺木了,就用櫃子頂了棺材;櫃子也用完了,就用舊席子卷了,照樣埋了。

人人都說,榮歡生的這個孩子還真是顆災星……

看來要想讓鄭家莊躲過這場浩劫,隻能把榮歡的孩子先埋了!我躲在屋子裏,看著外麵發生的一切,瑟瑟發抖。

我聽見戴良說,東家,山梁子南麵的陳家莊,西南的李家莊,北麵的王家鋪子還有西北的趙家窩堡,從早到晚地都有人死去,東北的高家屯已經快死光了。跑出來的幾個人還編了順口溜說,早死了有人抬,晚死了沒人埋。

鄭春發說,爹,看來是鼠疫大流行了,向日本防疫隊報告吧!

公公捏著煙袋沉思了一會兒說,再等上兩天看看吧,畢竟那小日本鬼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是少招惹他們好。

又過了兩天,鄭家大院裏又有幾個人相繼死去,鄭家莊彌漫著一層陰鬱的氣息,每個人都在等著死亡來臨,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是看著別人死去,想著下一個會是別人還是自己。鄭家莊的人在這場咄咄逼人的死亡裏預見到這場死亡的製造者不是榮歡的孩子,而是一場鋪天蓋地的鼠疫席卷而來了。因為我的兒子也感染了鼠疫,那個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不足兩個月的小小生命奄奄一息了。

鄭家莊鬧鼠疫這件事還沒來得及到日本的防疫隊去報告,鄭家莊就突然在一個黑夜裏被日本防疫隊和偽警察給包圍了。就在鄭家莊被包圍的那天傍晚,我的兒子死去了。他被鄭家的人用一條舊麻袋卷著拎到山梁子上焚燒掉了。我站在鄭家的院子裏,看著山上的熊熊火焰,我說,孩子,你等等我,我隨後就到。我的兒子死了,我竟然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我把兒子的尿布係成一個死結掛在房梁上的時候,我明白了為什麼我沒有一滴淚水,因為我絕望了。與日本防疫隊和偽警察包圍鄭家莊的同一時刻,我踩著凳子把脖子勾在了那條尿布擰成的繩索裏……

13

著火了!著火了!鄭家莊還活著的人被午夜通紅的火焰從睡夢裏驚醒。醒來的人連滾帶爬地往村子外頭跑,村子當中火光衝天,黑煙萬丈,啼哭聲,喊叫聲,鬼哭狼嚎伴隨著讓人膽戰心驚的槍聲在鄭家莊裏響成一片。

我醒來的時候,已被戴良背到了離村子十幾裏遠的一片叢林裏。戴良說,你怎麼這麼傻?要不是日本人火燒鄭家莊,你今夜就死了。

我問,日本人為什麼火燒鄭家莊?

戴良說,這還用問嗎?鼠疫在蔓延,日本人也毫無辦法,他們是想以火焚的方式控製疫情。

那沒病的不也被燒死了嗎?

是啊,估計整個鄭家莊沒跑出幾個人。

你怎麼知道著火了?

我每天夜裏都睡不著……戴良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

戴良看了看我,沒有回答,他說,天快亮了,看來鄭家莊我們是回不去了。

我說,不,我想回去,我爹和我娘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會不會被燒死?

戴良說,如果還活著,日後一定會再相見的,你這樣冒冒失失跑回去,一定會沒命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來,你千萬不要再做傻事。

我看著戴良,那我們該怎麼辦?

戴良說,我也想不出啥更好的辦法來,我們先去樹林裏躲幾天,聽聽動靜再說吧。好在現在是夏天了,我們不至於被餓死。

我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所以隻能跟著戴良走。我和戴良躲進了鄭家莊三十裏以外的一片茂密的樹林裏。可巧,那樹林裏有一間廢棄的草棚子,我和戴良簡單收拾一下,算是暫時安頓下來了。

我們在那樹林裏住下來的第一個月,戴良偷偷地跑出過林子三次。第一次是下去偷了點兒糧食,順便偷了兩盒火柴。第二次是因為夜裏太冷了,我的咳嗽病犯了,戴良出林子偷了一條被子,順帶找了一把桔梗草,還帶回來幾粒桔梗的種子。他說,這個你收著,如果有機會,有合適的土地,就把這種子種下去,那樣你就可以不斷地喝桔梗水了。第三次是戴良替我回村子打探我爹娘的消息,戴良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你爹娘,還有我娘都燒死了。不過你哥和你嫂子逃出來了,逃到哪裏就不知道了。他還說,東家和鄭春發還有傻子他們都沒死,聽說他們在到處找你呢,如果你想回去,我就再把你送回鄭家莊去。

我不停地咳嗽著,望著戴良,我說戴良,是不是帶著我很麻煩?如果你覺得我很麻煩,以後到樹林裏找吃的活兒全都交給我,隻要你讓我跟著你就行,求求你千萬不要把我送回去!

戴良說,怎麼會呢?你想多了,是我覺得你這樣跟著我太苦了,畢竟回到鄭家莊你是吃喝不愁的。

我說,我寧願餓死也不要再回到鄭家莊去。何況現在鼠疫還沒過去,回去未必就能活下來。

戴良說,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回鄭家莊,那我想去更遠的地方,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就不用再這樣躲躲藏藏的了。

去哪兒?

不知道。我們就沿著僻靜的小路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

好,走到哪兒算哪兒!

後來我和戴良沒走小路,大路小路都不走,我們怕遇見偽警察。偽警察和日本鬼子一樣,啥屎都拉,啥壞事都幹,就跟饑不擇食的野狗一樣遍地都是,到處亂咬,他們和漢奸一起抓女人送給鬼子去享樂,自己好邀功請賞。戴良說,就你這張臉,我們無論走哪條路,一旦遇到偽警察或者漢奸,你死得比在鄭家大院還要慘。

戴良在那一段日子裏和我一起吃了很多苦頭,我的咳嗽病越來越厲害了,走不了多遠就要坐下來歇一歇。有過很多次,我說,戴良,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戴良說,你別說傻話了,我帶著你逃都逃出來了,怎麼能把你扔在半路上?反正沒有人追趕我們,我們隻是為了活著,那我們就慢慢走好了。戴良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看著戴良,我想,如果我們可以一直活下去,我一定要告訴戴良,在這場落荒而逃的私奔裏我愛上他了,我想和他一起守護餘下來的人生。隻是我有點兒擔心,戴良他會接受我嗎——一個在鄭家大院裏苟且偷生過的女人?

我們一路上什麼都吃過,草地裏的野菜,樹林裏的蛇,山上的野兔子,泥塘裏的癩蛤蟆……靠近村落的時候,戴良就把我安頓在樹林裏,自己在半夜裏摸進村子,偷些土豆或者窩頭回來。白天我們是不敢生火的,戴良帶回來的蛇、野兔子、癩蛤蟆、土豆,我們都是在半夜的時候才敢在林子裏籠起火來,燒熟,狼吞虎咽地把肚子喂飽。隻有這時候,我們才會圍著火堆說說這一天的經曆,或者憧憬一下未來,我們很少把話題扯回過去,過去都是我們竭力回避的字眼。

戴良是個心細的人,每次籠火燒完吃的東西,戴良就把灰燼統統掃到一邊,露出熱乎乎的土地來,把他找來的幹草鋪上去,讓我睡在上邊。他說,你的咳嗽病不能再著涼了,有這樣的好條件我們一定要會利用,不能白白浪費了這些熱乎氣兒。有很多時候,我睡在那溫熱的草堆裏,都感覺到那就是戴良溫暖的懷抱。戴良就睡在離我不遠處,我看著他,心裏想著,就這樣漂泊一輩子,我也願意……

14

樂童真的把我和戴良的畫像傳到網上去了。樂童時刻監視著,想循著訪客留下的蛛絲馬跡找到哪怕隻有一點點關於戴安的線索,但是,樂童跟了兩天之後,對我說,媽,你這個法子不管用吧?跟帖的倒是很多,沒有一個像戴安的。

跟帖的人都說了些什麼?

說什麼的都有,有的問那是什麼時候的畫像,有的說你真是個美女,還有的說,祝你們永遠幸福……不過,更多的人在問這畫像背後的故事。

我說,樂童,戴安的手機還關著嗎?

樂童說,這兩天沒打,我沒有勇氣再打。

再撥一次試試。

樂童掏出手機撥了過去。竟然通了!樂童興奮地喊著,媽,通了,通了!舒麗,快過來,戴安的手機通了!

舒麗從臥室裏呼地一下衝出來,一把奪過了樂童的手機。

我伸出一隻手,示意他們把手機給我。舒麗不情願地把手機放在我的手上。電話接通了,戴安那頭不說話。

戴安,我是奶奶,聽奶奶說,不要掛斷電話。咳……咳……咳……樂童遞給我一張紙巾,我吐了一口痰說,這段日子你過得好嗎,戴安?

奶奶,我很痛苦。戴安哭著說。

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怎麼會痛苦呢?

奶奶,他恐怕快要死了。昨天,我看到爸爸的微博,我想給你們打一個電話,他不讓,怕是你們使計騙我回去,其實我知道你們是在騙我,可我和他還是吵架了。我從賓館裏衝出來,他追趕我的時候,在十字路口被車撞倒了……戴安在那頭泣不成聲了,奶奶,麵對太多的阻撓,我已經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奶奶,他會死嗎?我好害怕!

戴安,他不會死的,他若愛你,他就永遠不會死!……孩子,你能給我一個你愛他的理由嗎?

奶奶,一個有車有房、事業有成,至少可以讓我的人生少奮鬥二十年的男人難道還不值得我去愛嗎?奶奶,小的時候,我一直覺得你很偉大,不斷地猜想是什麼力量讓你為了一份愛情,一個人苦苦熬過了七十年的漫長人生,現在我長大了,在我的愛情裏我突然悟到,不管你和爺爺當年的愛情怎麼淒楚,在我看來你耗盡一生的等待都是不值得的。

我沉默了,對著電話,我沉默了良久。我說,戴安,你要知道真愛是經得起任何磨難的!這七十年的漫長人生,我一直覺得,我不是一個人,他一直在我的心裏,就在我的身邊,我隻當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每天他都會像我惦記他一樣惦記著我。無論我做什麼,我都在想,此刻他就在我身邊,給我無窮的力量。

其實,我是想對戴安說,唯有經曆了我們那樣的經曆,你才能更明白什麼叫愛情,什麼是珍惜!你才會知道,守護在愛情裏麵的每一份堅持都經曆了一場不尋常的風雨。

15

戴良病了。

那場大雨晝夜兼程地下了五天。我和戴良躲在一個窩棚裏,窩棚靠近一片莊稼地,就在莊稼地的地頭上,看樣子被廢棄好久了,炕沿兒上都長了青草。能在這樣的雨天,碰到這樣的好房子,我和戴良都很興奮,走得太久了,太累了。兩天的時間裏我們隻從一塊菜地裏偷了兩個茄子和幾根黃瓜,我們的肚子都已經極度渴盼糧食了,可是我們不敢光明正大地進村子向老鄉要窩窩吃,鼠疫的疫情還在持續,偽警察到處都是不說,村民一旦發現流動人口必定會向日本防疫隊報告,我們這樣的身份經不起任何盤查,不管是落到偽警察手裏還是外村人手裏,都必死無疑。我們倒在土炕上就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的時候,戴良病了,發著高燒,打著牙幫骨,渾身上下篩糠一樣抖個不停。戴良說,榮歡,我好冷。望著他,我特別害怕,我該怎麼辦?麵對戴良不停地抖動我無計可施,那一床戴良為我偷來的被子,我們走到哪兒一直背到哪兒,這一刻正裹著戴良顫抖的身體,還是無濟於事。戴良說,榮歡,我不是要死了吧?我不是感染鼠疫了吧?我說,良子,你別胡說,你隻是感冒了,你隻是太餓了,你不會死的,你死了誰還管我?戴良說,榮歡,你別哭,我不會死的,我隻是太冷了,我一點兒都不餓。戴良說,榮歡,我感覺我快要被凍死了!我說,不會的,不會的!戴良你千萬不要死,不要死!我掀開戴良的被子,鑽進去,緊緊地抱住了戴良,再用被子將我和他死死裹住……

戴良的全身像火一樣發燙,他是要把自己燒著了!我抱著他,我說,戴良,你好點兒了嗎?

戴良說,嗯。可他卻依然顫抖。

戴良你好點兒了嗎?

戴良說,嗯。

戴良你好點兒了嗎?

戴良沉沉地睡過去了,不,是昏厥了……

我用雨水蘸濕了褂子,敷在戴良頭上,戴良從昏厥中一點一點蘇醒過來,叫了一聲榮歡,我應著,他就又實實在在地睡過去了。看著蒼白的戴良,我想,今夜我務必要弄一點兒吃食回來了。

黑夜來臨時,我趁著大雨瓢潑的時候,溜進了村子。家家窗門緊閉,我實在無從下手,真不知道每次戴良是怎麼把那些窩窩和土豆弄到手裏的。我絕望地站在大雨裏,我想也許過不了今夜戴良就會被餓死了,我不能讓戴良這樣活活地餓死,我固執地想隻要有吃的戴良一定就不會高燒了,一定就不會像以前那樣為忍饑挨餓的我到處找吃的,把好不容易弄來的一隻野兔子烤熟,舉在鼻子下聞一聞,說,真香!卻舍不得吃上一口,咽著唾沫看著我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戴良,你要挺住啊!我要你活下去!我已經沒有選擇了,戴良現在怎麼樣了?我已經出來大半個夜晚了,如果戴良醒來找不到我,一定會急死的。為了戴良我決定冒險,我衝進一戶人家的院子,我準備抬手叩門了,我想求求那戶人家救救戴良,可就在這時,就在我猶豫的一刹那,我聽見院牆根下傳來幾隻雞的躁動聲。雞!是上天在眷顧我嗎?我把手擎在半空中。如果能有一隻雞吃真是太好了,戴良和我都太需要這隻雞了!我什麼也顧不得了,轉身朝那雞窩走去,把那籠子裏唯一的兩隻雞統統拎在手裏,然後發瘋一般地朝那間窩棚跑去。

窩棚的角落裏堆放著兩捆幹樹枝子,我跪在地上,給那兩隻雞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我哭著說,雞,榮歡對不住你們了,如果有來生,就讓我給你們倆做牛做馬吧!雞被我給擰死了,扔在熊熊燒起的火焰裏,烤得香味四溢,戴良在炕上輕輕地翻了一下身,說,真香啊……

那一天,發著高燒的戴良還是吃了兩個雞腿。我說,戴良,今天你吃個飽吧,今天我們有雞了,我們有兩隻雞!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戴良真的好些了,他意識清醒了。可是,我卻撐到了,躺在土炕上一動也動不了了。現在回憶起來,那是我整個人生裏,最好吃的一頓雞肉,在那以後的所有日子裏,我對雞都懷著感恩之情,我曾對樂童、舒麗,還有戴安都說過,在我們家裏,可以吃任何肉,唯獨不能吃雞!

我欠雞的!

16

樂童和舒麗走了,他們給我請了一個臨時保姆,乘著飛機去戴安那裏了。戴安和男朋友跑到了南方,現在那個男人出了事,樂童和舒麗必須趕去陪在戴安身邊。

我坐在陽台的搖椅裏想,快捷的時代讓戴安的私奔在幾十個小時之內從北方跑到了南方,可是無論你逃到哪裏,隻要有人想找到你,終究還是會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通過各種信息渠道將你牢牢地控製在自己的掌心裏。

可當年,我和戴良,輾轉奔波了半年,隻從鄭家莊逃到了大賚城,三四百裏的路程,我們曆經磨難。但是在大賚,我們在那裏生活了三年,卻沒有人認識我們,也沒人找到我們。

那兩隻雞的能量是無窮的。我和戴良借著那兩隻雞的力量一直勇敢地活著。又熬過了三個月,泛濫的疫情基本得到控製,漸漸失去了囂張的氣焰,可我和戴良不想回到鄭家莊,因為我和戴良生活在一起了。說得詳細一些,是那晚戴良吃了雞後依然喊冷,我就抱著戴良,緊緊地抱著他,天亮的時候,雨還在下,戴良的高燒退了些,我想從被窩裏爬出來,很難為情地說,戴良,你夜裏一直叫冷,我就鑽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