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章瑤從蔣一博客上看到的。偶爾,章瑤會到蔣一的博客上去逛一逛。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章瑤常常會想起小美從28樓的高空墜落下來的情景,在大街上,在商場,或者在飯館,有時甚至在擁擠的地鐵裏,小美總是會不經意地出現在章瑤的腦子裏。奇怪的是,章瑤隻記得她模糊的模樣,越想回憶起來,小美的樣子就越模糊。當然,小美的笑容有時也會清晰地浮現出來,短促、驚豔,像節日夜空綻放的禮花,正當章瑤準備把她在腦子裏固化時,小美卻已經迅速隱沒進記憶的黑暗之中。
今年的初夏,章瑤在蔣一的手機上看見過小美,長頭發的美女,被蔣一作為自己手機的屏顯。當時,章瑤還猜想,蔣一還會不會把小美的頭像也作為電腦的屏顯?很顯然,當時躺在章瑤身邊的男人蔣一正在熱戀中,他一點也沒有照顧到章瑤也是個女人,非常直白地在她麵前,表現出對手機屏顯上那個姑娘的喜歡。“她到浙江進修去了!”蔣一把手從章瑤的後頸下穿過,讓她舒服地枕著他的手臂。這個小小的細節讓章瑤對蔣一充滿了好感。就像陳棋一樣,蔣一應該也是一個會體貼人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從蔣一的身上,章瑤總會聯想起陳棋的父親,那是個像瑞士表一樣的男人,精致,幹淨,井井有條。
記得那天晚上,蔣一把他手機中珍藏著的姑娘照片在章瑤麵前一一打開。“是位畫畫的!”蔣一說。章瑤從蔣一的手機上看到,照片上那個千姿百態的姑娘的確很年輕,大約隻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她的臉上有著這個年齡段的姑娘不施粉黛就能浮動的光彩,但如果仔細觀看,又會發現她明亮的眸子裏,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漠與悲觀,讓人聯想起了初春時節,陽光朗照之前草地上輕覆的霜。
令人羨慕的愛情如此短暫,僅僅是兩個月之後的一個雷暴之夜,那個姑娘就從蔣一居住的28樓跳了下去。雷聲夾雜在密集的雨點之中,仿佛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在大地的搖滾樂中踏步而來。那時,章瑤駕駛的車被陷在立交橋下的匝道裏,進退困難,隻好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大雨,像是被誰從黑暗的天空中投下的一張張巨網,密集地傾覆下來。雨的鼓點敲打在車窗的玻璃上,瘋狂的鼓手不停地揮舞雙臂,那連綿而不知疲憊的聲響讓章瑤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是丹城幾年來最大的一次降雨,城區的不少地方因積水過深而陷入癱瘓,有公交車甚至完全隱沒在立交橋下的積水中。那個夜晚,是什麼力量讓那個叫小美的姑娘克服了對窗外暴雨的恐懼,像一隻鳥一樣,義無反顧從陽台的鐵欄後飛出,投進那無邊的巨大虛空中?
小美自殺後不久,章瑤曾經找機會又去了一次蔣一的房間。當時,房間的布置沒有任何改變,與上次章瑤來的時候一樣。蔣一告訴章瑤,小美從樓上跳下去的時候他正在大理,是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才知道小美出事的。警方在對現場進行認真的勘查之後得出結論:自殺。可小美為什麼要自殺呢?蔣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想通。章瑤注意到,在那個通向陽台的房間,畫架上還有一幅來不及完成的油畫,湊近看,畫布上是一堆混亂的顏色,凝固的色塊讓畫布凹凸不平,根本看不出死者想畫什麼。但是當人退到牆邊,眯眼去看,原本色彩混亂的畫布上出現了一束插在陶罐裏的花:有雛菊、百合、鬱金香和滿天星。
站在這間屋子裏,章瑤突然有些羞赧,想起在這兒瘋狂的那一夜,她覺得自己仿佛從這兒盜走了什麼。兩個月前的那個下午,她突然收到了蔣一的短信:“如果今晚有空,到文林街的夏沫年華酒吧泡吧!”正巧當天章瑤無所事事,於是給蔣一回了短信。與蔣一在體委醫院對麵的卡瓦格博咖啡屋一起聊過幾次,章瑤漸漸喜歡這個男人身上與眾不同的氣息,因此即使是坐在夏沫年華酒吧的紅男綠女間,他也能給人鶴立雞群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章瑤從這個男人的身上,看到了她20年前男友陳棋的影子。
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但隻要想起陳棋來,章瑤的心還是仍然隱隱作痛。有一會兒,章瑤把頭輕輕偏朝酒吧外麵的街道,初夜時分,街上人來人往,借著窗玻璃的燈光,坐在自己對麵的男人麵容模糊,仿佛不是一個人的肉身坐在那兒,而是他的靈魂。如果陳棋不死,活到現在,那麼這天晚上陪同自己坐在這兒的,還會是他嗎?
決定跟隨蔣一回去就是在那個時候作出的,被紅酒澆得曖昧的夜晚,章瑤試圖從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上,捕捉到陳棋殘存的氣息,就算是口毒藥,章瑤也準備試一試,她甚至都不在乎被蔣一看成一個輕浮的女子了。
當年,陳棋被一群小流氓亂刀捅死,事後,那個一心想把章瑤弄到手的流氓頭子被判了重刑,但他手下還有幾個也出手的馬仔卻逍遙法外。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陳棋被人捅殺以後不久,章瑤開始了她放蕩不羈的生活。她暗中與礦山上另外的一些小流氓混在一起,抽煙、喝酒,甚至與裏麵最凶殘的那個小流氓做愛,拚命地作踐自己。狂野、刺激,玩的就是心跳。她幾乎沒有費什麼力氣,就讓礦城裏的那些小流氓為她大打出手,每當他們在郊外用砍刀追殺的時候,章瑤總是袖手旁觀,她喜歡看他們身上流出來的鮮血,還會在他們有所懈怠時,用撩人的目光,去點燃那些小流氓逐漸消退的鬥誌。
打鬥之後的凶案現場,當小流氓們一哄而散之後,總是會呈現出異樣的安靜,就像是這塊土地原本的聲音被提前透支。也隻有在這個時候,章瑤才會小聲地哭泣出來。那是一段混亂而恍惚的生活,章瑤自暴自棄,故意讓自己成為一個髒女人,一個根本不值得陳棋拚了性命去保護她貞潔的女人。她其實隻有一個簡單的願望:陳棋活著,與她說話,每天陪他走三公裏的路到礦城邊上的學校讀書。為此,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甚至寧願自己被那個小流氓奸汙,也不願陳棋為此丟了性命。
當蔣一得知陳棋的故事之後,他曾經委婉地勸章瑤,即使她再作踐自己,陳棋也活不過來了。再說,那已經是快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個激情澎湃的初夏之夜,整個過程,章瑤都閉著眼睛,她動用自己所有的感覺,把身上的這個男人想象成為陳棋,傾盡所有地迎合,她的奉獻以及和盤托出讓蔣一大感意外。“做愛中把眼睛閉上的女人,”蔣一把嘴湊近章瑤的耳朵輕聲說,“骨子裏都是保守的!”那個時候,蔣一也許更滿意章瑤放蕩的行為中,骨子裏的那種保守,因此,當蔣一看到身下的這個女子,凹陷的眼眶裏有了晶瑩的淚水,突然很有成就感。
那麼多年了,章瑤經曆過了不少男人,唯獨在蔣一的身上,她聞到了一股與陳棋類似的氣息。不確切的體味,夢境一樣恍惚,有因清醒而導致的失真感,它總在章瑤想認真把握的時候,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恍惚中,章瑤感覺到蔣一用手機替她拍了幾張照。她睜開眼睛,看到了牆體上掛著的那幅畫,仿佛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鑲嵌在牆體裏望著她。看到章瑤睜開眼,蔣一說:“你睡覺的樣子真好看!”不知是安慰還是恭維,當章瑤提出要蔣一刪除手機中的照片時,蔣一提出保留一張她側臉的照片以作紀念。
“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張照片照的是你!”蔣一說。
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之後蔣一約過章瑤幾次,都被章瑤拒絕了。到後來,蔣一再也沒打電話來,章瑤敏感,她知道,去浙江美院進修的小美回來了。
從28樓往下望,是小區裏的花圃和通道,讓人有輕微的暈眩。抬起頭來,城市朝遠天鋪展開去,一些明顯的地標建築,出現在城市的各個方向,與章瑤平時從地麵感覺到的位置不一樣。大街上行人穿梭,汽車密集駛過,章瑤突然產生強烈的飛翔願望,甚至,都有些難以控製。就好像有一個小人駐紮在大腦裏,不停地命令你往下跳。
把身體伏在蔣一陽台的欄杆上,章瑤想,如果自己再次自殺,也許選擇小美的這種方式,在生命落幕的時候,體驗一次飛翔的感受。她甚至覺得,自己的靈魂與肉身,會在躍出陽台的那一瞬間完全分離,就像那些被彈出機艙的飛行員一樣,她的靈魂會借助肉身的迅速墜落而獲得上升的力量。但章瑤又想,如果從那麼高的樓上跳下去,那麼她的身體一定會摔得血肉模糊,這是章瑤不願意的,她不想讓在天堂的陳棋在見到她的時候,會因她身體的殘破而認不出她來。
出於難以控製的好奇,在小美死了以後,章瑤曾經通過不同的渠道打聽過那個姑娘。蔣一曾對章瑤說,小美一直有著輕微的憂鬱症。他說小美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父母在她出生不久後就開始日複一日地爭吵,在他們曠日持久的戰爭中,小美姑娘會一個人走出家門,坐在門外的樓梯上默默地哭泣。她的憂鬱症就是那個時候患上的。
但是章瑤仍然固執地認為,小美的死與自己有關。她後悔自己當時由於心軟,沒有堅持要蔣一把手機上照她睡姿的照片全部刪除。她擔心,小美會從蔣一的手機上看到那張照片。不用說,如果牆體上的那張油畫是小美畫的,那麼蔣一那天夜裏用手機給章瑤照的照片,背景上的那幅畫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局部,也會暴露初夏的那個夜晚發生在這個屋子裏的一切,誰讓她是一個學美術的呢?小美從章瑤與蔣一做愛的臥室走出陽台,從那兒飛身而下,是否是以這種方式來對蔣一的濫情表示抗議?
5
水從頭頂上淋了下來,跌落在章瑤的肩上,然後化成無數細小的水花,反彈到了整體浴室的玻璃上。自殺前的那些日子,章瑤幾乎每晚都要到浴室裏洗個澡,仿佛想把這些年曾經留在她身體上的印跡洗掉似的,才能去另外一個世界見陳棋。自殺的那天晚上,當章瑤脫光衣服鑽進浴室,家裏的電話就響了,專注而且持久。章瑤不知道此時是誰打電話來,她也不想知道。借著衛生間裏的燈光,章瑤看著那些水滴緩慢移動,慢慢彙聚成一股股細流,沿著玻璃流到了地麵。
這樣的洗浴已經接近兩個鍾頭,像是在享受最後一次沐浴,章瑤的洗浴充滿了強烈的儀式感,緩慢、專注,完全沉浸在對自己身體的撫摸中。手機是早已關機了,但在她洗澡的過程中,一直有人把電話打在座機上,而且每一次鈴響,延續的時間都特別長,可以感覺到打電話的人是一直舉著電話,直到所打的電話無人接自動斷掉。但是間隔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鍾,電話鈴聲又會響起。
終於,章瑤洗完了澡,她來到臥室,換上了一套白底藍格的棉布睡衣,然後用吹風機將頭發吹幹。鏡子裏,是一個女人美麗、平靜而又決心已定的麵孔。章瑤注意到,沐浴之後,搽上晚霜,她的臉上幾乎沒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尤其是嘴唇,即使是不化妝,也洋溢著一種鮮豔的色澤,這讓她感到很滿意。把這一切收拾停當以後,章瑤對著鏡子裏的臉笑了一下,然後她來到客廳、書房、主臥室、衛生間,把所有的窗子都關死,最後她返回到客廳,把電話線拔了,又把通向餐廳的門敞開,走進去打開了煤氣,這才從容地來到臥室。憑感覺,章瑤覺得電話是朵朵打來的,她沒有勇氣接她的電話,擔心隻要拿起電話來,她就會動搖。章瑤有些歉意,趴在床頭櫃那兒,給朵朵留了遺言,然後才躺在那張她新換了被子和床單的床上。
章瑤的身旁,在她的左手和身體之間,放著那個小木頭盒子,裏麵是陳棋的照片。那一天晚上,當章瑤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她閉上眼睛,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煤氣已經開始飄進臥室來,章瑤看不見它,卻能感覺到它正從上輕盈地覆蓋下來,可就在這個時候,床頭上放著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章瑤接起電話,果真是朵朵打來的。“別了,朵朵!”章瑤沒有給朵朵說話的機會,她壓下電話,把床頭的電話線也給拔了,她知道,現在即使他們知道她打開了煤氣準備自殺立馬趕來,也來不及了!
屋子裏的煤氣味越來越濃了,章瑤昏昏欲睡,她感覺到自己身下的床像是變得越來越寬,而且非常地柔軟和舒適, 恍惚之中,她看見了陳棋的臉。
由於有朵朵的介入,章瑤最終還是沒能夠走掉。那天章瑤的自殺不僅驚動了120,也驚動了110,他們合謀在章瑤跨入鬼門關的那一瞬間,把她又給拽了回來。事後,朵朵與章瑤形影不離,但她也不知道怎樣解開章瑤的心結。
從醫院回來養病的那些天,章瑤整天把陳棋的那些照片翻出來看,表情極盡溫柔,這啟發了朵朵。
“要不,收養個孩子吧,或者,幹脆人工授精,生個自己的孩子?”朵朵說。
章瑤不想說話,她搖了搖頭。
“真的,懷一個你的孩子,你可以把他當成陳棋來養!”
章瑤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朵朵,她把朵朵的話聽進去了。
朵朵雖然這麼建議,但真要實施,事情又變得非常具體和複雜。
如果小美不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人生,並且讓章瑤心中有些歉意,那麼蔣一也許會是章瑤願意接受的捐精對象。但是小美現在成為了章瑤心中的一個陰影,她知道自己隻有徹底忘記蔣一,才能最終把小美也忘掉。
一旦接受進行人工授精,有一係列的事情要做,先得有結婚證,以證明自己是久婚不育,才能辦理相關的手續。好在現在滿大街都能找到假證製作的線索,朵朵花了500塊錢,找人為章瑤做了一份結婚證書。結婚的照片是合成的,女的就是章瑤,而男的則是朵朵的前夫。照片是黑白的,章瑤笑容滿麵,仿佛為即將到來的婚姻生活陶醉,而朵朵的前夫卻麵無表情,如同是被章瑤綁架了一樣。章瑤也弄不明白,朵朵與她的前夫在離婚前三天兩頭吵,都視對方為眼中釘,奇怪的是離了婚以後,關係相反比原來好得多,不時會約了在餐館吃頓飯。
“還會不會上床?”章瑤有一次問朵朵。
“太熟悉啦!”朵朵搖了搖頭說,“何況他也沒提出來過。”
“他要是提出來……”章瑤歪著頭問,“你不會拒絕吧!”
“睡就睡吧!”朵朵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又不是沒有睡過。”
辦好結婚證,又要向醫院提出申請,好在這一切都有朵朵替章瑤操心。醫院是不能在章瑤的醫院,大家都知道她沒有結過婚,弄個結婚證來申請人工授精,容易穿幫。好在朵朵本身也在醫院係統工作,有不少熟悉的人,因此沒費什麼勁,就為章瑤聯係好了一家三甲醫院。
然而真的要接受人工授精,新的問題又來了。要是捐精者有沒被檢查出來的家族疾病,或者長相太難看無法接受怎麼辦?折騰來折騰去,朵朵甚至建議:“要不讓杜天宇來捐?”杜天宇就是朵朵的前夫,他是位退役了的遊泳運動員,年輕時有著極好的身材,倒三角形,臉部要棱有棱要角有角,但退役以後,遊泳池把他當年融化在裏麵的脂肪又還給了他。
“太熟的人不行,”章瑤說,“真的有了孩子,以後不知道怎樣相處!”
“也是,何況現在的他根本看不成了,”朵朵說,“隻是十多年時間,他怎麼就從一隻青蛙變成了一隻牛蛙!”
通常,接受捐精的人與捐精者不會見麵,以免以後有牽扯不清的事情,但是朵朵還是把鄒樹義帶來給章瑤認識。當然,朵朵說,她並沒有與鄒樹義說捐精的事情,隻是說幾個朋友聚一聚。
鄒樹義不是丹城人,他成長的地方在幾百公裏以外的貴陽,有著修長的身材和英俊的五官,據說在大學讀書時,還是校排球隊的。關鍵是他還是個天體物理的研究生,學這樣專業的人,智商不會低。
“鄒樹義是最最理想的人選了!”朵朵說。
提前幾天,朵朵就在丹城一個小資味十足的餐廳“賴克春天”訂了一個卡座,但接受捐精的章瑤遠遠不像朵朵那樣熱心。到了約會那天,上午朵朵還打電話提醒過,但因為沒有往心裏去,到了下午章瑤把這事情又忘了。那天是周末,章瑤在自己的臥室睡到了下午5點,把與鄒樹義見麵的事情忘記得一幹二淨,直到朵朵把電話打過來。
“要不算了?”章瑤懶洋洋地說。
“你來了之後,見到鄒樹義,你就會動心的,我保證!”朵朵在電話裏說,“真正的帥哥,關鍵是還有內涵!”
經不住朵朵的一再懇求,章瑤決定還是去見見朵朵隆重推出的鄒樹義。出門前她對著衛生間的鏡子化了淡妝。鏡子中的那張美麗的臉有些虛幻,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流失。她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不滿自己這張臉,呆板、冷漠、寡趣、毫無生機,仿佛謝幕以後的舞台。一個女人過了30歲,鏡子中的這張臉就開始凋零,尤其讓人悲觀的是,即使對這張臉再失望,它也是你這一生最美的時刻,以後還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塌陷。每一天在鏡子麵前麵對這張臉,似乎感受不到太大的差異,隻有章瑤心裏清楚,就像蓄電池一樣,外表沒有什麼變化,但裏麵的能量消失得差不多了。
開車從小區出來,恰好遇上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街上的汽車仿佛被誰突然施了魔法,全部熄了火,隻有喇叭偶爾無謂地響起。章瑤所在的丹城,因為最近在修地鐵,路麵突然出現無數的綠鐵皮隔擋,就像一個人的主動脈出現無數血栓,再活潑的血液也難以流動了。與章瑤的標致並行的,是一輛小奔,裏麵坐著一個穿紅衣的姑娘,看上去年紀與自己差不多,她徒勞地轉動著方向盤,偶爾會泄憤一般按兩聲長音。章瑤猜想她或許也是去相親的。這幾年,丹城的大齡女子越來越多,她們整天不是在相親,就是在去相親的路上。
“賴客春天”是丹城翠湖邊的一家西餐廳,彌漫著小布爾喬亞情調,隻要開業,裏麵從早到晚環繞著靡靡之音,抒情,感傷,容易讓人逆時光重溫往昔刻骨銘心的經曆。
章瑤把車泊好走進去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七點半了,街上的路燈已經開始發亮,空氣中不知道從哪兒傳來央視“焦點訪談”的背景音樂。這個地方以前章瑤來過,剛走進去,朵朵就從卡座上站起來,向章瑤招手,借著餐廳裏的燈光,章瑤看到有一個男子坐在朵朵的對麵,的確像朵朵說的那樣,長相英俊。
章瑤注意到,當她坐下來的時候,坐在她對麵的鄒樹義很注意地望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章瑤知道朵朵一定跟鄒樹義談到了她想要人工授精的這件事情。
與鄒樹義見麵,給捐精帶來了一些麻煩事情。原本,鄒樹義答應給章瑤捐精的,但見到章瑤以後,他改變了主意,所以在約定好的時間,鄒樹義沒有去醫院。
“不是說得好好的嗎,小鄒?”朵朵打電話問鄒樹義。
“主要是……”鄒樹義吞吞吐吐地說。
“對你也沒有什麼傷害啊?”朵朵說,“你們男子,水滿則溢,何況有時你們不也自我解決?”
“我是說……”鄒樹義在電話裏試圖解釋。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還可以再付你點報酬!”
“我不是那個意思!”鄒樹義說。
“那是什麼意思?”
“我能不能直接捐給你的那位好友章瑤?”
“你的意思是?”
“與她直接發生性愛,捐給她不是更好?”
“你混蛋!”朵朵氣得掛斷了電話。
但是在給章瑤打電話說這事的時候,朵朵又改變了主意。
“我們就想懷上一個孩子,”朵朵給章瑤做工作說,“至於選擇哪一種方法授精,並不重要。”
但是章瑤反對,她說:“世界上最枯燥的性愛,莫過於這種有目的有計劃種人的性愛了!”
“鄒樹義說的其實也挺有道理,既然能夠自然受孕,為什麼還要做人工的呢?我在一個資料上看了,自然受孕的孩子,要聰明一些。”朵朵說。
章瑤依然反對:“他不捐就算了!”
“自然捐精就自然捐精吧,”朵朵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種事情太過於別扭。”章瑤說。
“以前,你不是也有過這種經曆嗎,”朵朵勸章瑤說,“和那個叫蔣一的心理醫生,你不也有過?”
“身體有了需求與人上床是一回事情,這種純粹為了要孩子與人上床又是另外一回事情,”章瑤說,“為了懷孕這種事情與一個人上床,還要與他的目光對視,太難受了。”
“也不能怪人家鄒樹義,”朵朵說,“鄒樹義跟我說了,你是他見到的最性感的女人,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那是他的事情!”
“說明你有吸引力嘛!”朵朵說,“就一次,完了咱們就再不與他見麵!”
經不住朵朵的苦口婆心一再勸告,章瑤隻得同意了,卻提出與鄒樹義見麵的那天晚上,不能開房間裏的燈。
朵朵是個細心的女人,她在丹城酒店訂了一間大床房,還有意識在房間裏作了布置,灑了章瑤特別喜歡的男士香水,又囑托鄒樹義到時要溫柔一些,她說章瑤雖然年紀要大幾歲,但女人在這種事情上,骨子裏常常是被動的。
然而讓朵朵意外的是,那天晚上,當鄒樹義進入房間以後,章瑤就後悔了,她拉亮了電燈,費勁地與鄒樹義交流,但鄒樹義根本不聽,他走過來抱住了章瑤,說箭在弦上了,哪能不發,那一瞬間,章瑤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會想起了20年前,那個在礦城用刀刺死陳棋的小流氓來。
“鄒樹義!不行!”章瑤的聲音相當堅決。
但鄒樹義卻不管章瑤行不行,強行去脫章瑤的衣服,章瑤在鄒樹義的身下開始反抗和掙紮,但是這個前排球校隊隊員顯然知道如何用手控製住對手,當他固執地進入章瑤身體的時候,趁他得手之後的疏忽,章瑤騰出手來,抓傷了鄒樹義,她想讓他知難而退,哪想到她的暴力反而喚醒了鄒樹義巨大的激情。
事畢,鄒樹義心滿意足離開了丹城酒店,臨走時還伸手拍了拍章瑤豐滿的臀部。章瑤蜷縮在床上,委屈得哭了起來。
看來,鄒樹義還真是個生命力強的男人,第二個月,例假沒有如期到來,章瑤去藥店買了測試紙。真見鬼!還真的懷上了鄒樹義的孩子,隻是讓朵朵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章瑤在身體有反應之後,冷著心腸把鄒樹義硬塞給她的孩子,又還給了上帝。
“睡都睡了,好不容易懷上孩子,做掉多可惜?”朵朵有些生氣。
“我隻是覺得,”章瑤說,“與鄒樹義生的孩子,以後不會像陳棋!”
“那和誰生出來會像陳棋?”朵朵說,“除非陳棋活過來!”
有什麼東西在心裏一動,當時,章瑤就有了一個怪異的想法。
大約半年以後,章瑤回了一次樂馬礦城。
小鎮變化很大,幾乎看不出當年的痕跡。時光的流逝讓所有人變得蒼老,唯有小鎮不斷地脫胎換骨,變得年輕而陌生。記憶中的老建築消失了,灰飛煙滅,無跡可循。過去的空間聳立起嶄新的建築,近在咫尺的建築,讓曾經的記憶虛幻而可疑。
但是,街尾一幢低矮但綿長的建築,卻從小鎮的日新月異中保留了下來,昔日的糧站倉庫,牆體的顏色呈黃色,與小鎮上所有的建築大相徑庭。陳棋大步從倉庫外麵的公路走過的情景,久遠而清晰,那時,他隻有十六歲,剛上高中,唇邊細細的茸毛開始變黑,身上有一股青澀玉米的味道。章瑤記得自己跟在他的身後,仿佛他走過之後,空氣中留下一個看不見的甬道,人一進去,大地迅速沉淪,讓人幸福而迷醉。後來她又想起出事的那天下午,當她與陳棋去郊外的打穀場,兩人在通過糧站的倉庫外麵時,陳棋停了下來,蹲在了章瑤的身旁,為她係上散開的鞋帶。紅色的鞋帶,係成了蝴蝶的形狀,透過陳棋腦後短而密集的頭發,隱約可以見到下麵發青的頭皮。
陳棋的母親早逝,好像是在章瑤剛上小學的時候就走掉了。章瑤是在長大以後,才逐漸明白過來,為何在當年,沒人的時候,陳棋喜歡蹲下去,抱住她的雙腿,把頭埋在她的大腿之間。多年以後的章瑤想起這個情景,內心突然變得潮潤,有嗬護和疼惜誰的強烈願望,是啊,當年的陳棋多麼像一個孩子,他蹲在地上抱住她的模樣,清晰而又具體。但是在當年,豆蔻年華的章瑤體會不到這些,每當陳棋抱住她的時候她都會非常緊張,她的身體發育的時間還不長,身體裏的那股山泉毫無規律,章瑤擔心它會突然降臨,讓陳棋會聞到她身體裏麵的秘密。
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那個刻骨銘心的下午,她與陳棋一同去礦城外的打穀場,陽光下的稻田鋪陳到遠處,空氣中有一種穀粒灌漿的氣味,隱隱約約,像是在耳邊發生幻聽的一段舊樂曲。正在發育的少女章瑤突然心旌搖蕩,不能自持。那時,昨晚降落的雨水,正順著火辣辣的光線升騰,她捕捉到了空氣中的一股神秘味道,好聞,親切,仿佛有著無限廣闊的未來等待著她,帶給她莫名的甜蜜。
章瑤這次回礦城,住在了表姐家。
章瑤的表姐當年沒能考上大學,中學畢業以後在礦山的機修廠找了份工作,後來又辭職出來,在鎮上開了一家餐館。已經四十的表姐看上去有了滄桑,雖然還殘存著尚未褪盡的風韻,但她的笑容裏已經沉澱了太多的世故與欲望。不過如果從後麵看過去,會有另外的感受。表姐的背部看上去遠比正麵更動人。看不見麵孔,相反讓人有想象的空間。表姐是寬臀,走起路來左右輕微晃動,豐盈中的肥沃,讓人想入非非,這塊土地如果用來孕育新的生命,一定會活力無限。
回到礦城的當天夜裏,章瑤約請表姐與她同睡。得知章瑤至今仍然單身,表姐非常不解。她說,以你這樣的條件,想找什麼樣的人找不到啊?
“如果要找個人結婚並不難,但找不到像陳棋那樣對我好的人了!”
“他死了都快二十年了,”表姐歎了一口氣說,“還沒忘記他?”
說起來當年,章瑤之所以注意上了陳棋,還是因為表姐的母親,也就是章瑤的姨媽來家裏玩的時候,常常會談起陳棋的父親——那個技術了得的機械師。
“他父親現在怎麼樣了?”
“退休幾年了啊,”表姐說,“他之後又結了兩次婚,但都離了,女人們喜歡他,可一旦跟他生活了,又接受不了他不時會出牆。”
“表姐……”
“嗯?”
這天夜裏,章瑤把一切都告訴給了表姐,包括她18歲的那年準備自殺,又怎樣冥冥之中感到陳棋在阻止她,靠著陳棋的那些照片,她又活了二十年。現在,她想懷一個孩子,把他當陳棋來養。
“你的意思是?”
“我想懷一個孩子,而且希望這個孩子生出來以後,像陳棋!”
“像陳棋?怎麼可能呢?除非……”
“是的,表姐!”章瑤說,“可這種事情我沒法出麵,而且也無法麵對,所以隻好請表姐幫忙了!”
沉默了一下,表姐緩緩地說:“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第二年的初夏,當章瑤重新回礦城的時候,她的身體看上去有些臃腫。來的路上,雨一直在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腐殖土的氣息,好像雨水把土地的表皮翻開,陳年的氣味散發開來,就像是有意讓人想起過去遙遠的一段記憶。
車窗內外氣溫有別,從天而降的雨水讓車外的溫度要低一些,車窗的玻璃上,因此覆蓋了一層水霧,讓原本光滑通透的玻璃變得毛糙而晦暗。礦城樂馬的街景變得模糊起來,章瑤伸出手指,在結滿水珠的車窗上畫了兩隻眼睛,對稱的眼睛,線條變得明亮,能從中看見外麵移動的景物。但是,當新的水霧覆蓋上去,章瑤看到眼角的地方變得浮腫,霧氣結成的水滴從那裏流了下來。像是誰的淚水,帶給人與季節完全背離的涼意。
來到礦城樂馬的當天下午,雨停了,太陽從雲縫中露出頭來。這是五月初的一個下午,章瑤一個人悄悄離開了表姐的家,去了郊外的公墓,一個人走得格外的緩慢與小心。與十多年前相比,公墓的規模擴大了許多,章瑤在一片灰白色的水泥墓碑裏找到陳棋。章瑤有些費勁地在墓旁坐了下來,望著公墓對麵青翠的遠山,感到周遭的一切充滿了生機。
在重返樂馬礦城之前,章瑤在自己的醫院找熟人檢查過了,是個男孩子。腹中的這個孩子,照理說應該算是陳棋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不知道為什麼,坐在陳棋的墓前,章瑤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肚子裏的胎兒,總覺得她懷上的就是陳棋。
“沒想到,”章瑤望著自己的肚子悄悄說,“你是以這種方式重生。”
那天下午,章瑤在陳棋的墓地坐了很久,以前,他總是覺得陳棋在什麼地方偷偷地望著她,而現在,她感覺他跑進自己的肚子裏來了。“陳棋!”章瑤輕輕叫了一聲,仿佛是回答似的,腹中的孩子用力蹬了章瑤一腳,章瑤把臉埋在手裏,她想起了20年前,陳棋蹲在她的身前,抱著她的腿,像一個孩子那樣,章瑤突然笑了。
離開墓地之前,章瑤不知為何想起了當年陳棋講過的那個關於照片的故事,她從包裏拿出手機來,調到照相的功能上,然後伸直右手,把手機對準自己的臉,在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章瑤突然想,手機照下的影像裏,她的身旁,會不會有陳棋的影子?
選自《人民文學》2014年第7期
原刊責編 徐則臣
本刊責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