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每個星期,蔣一都會選擇兩個下午來體委醫院做理療。他患肩周炎已經好幾個月了,治療前,他覺得自己的右肩像是摁進了許多顆生鏽的圖釘,原本靈活的手被固定死了,抬不起來,也伸不直,時間一長,蔣一發現自己年輕時舉啞鈴練出的肱二頭肌,像是融化在了疼痛中。

幾乎每一次來體委醫院做理療,蔣一都會看見醫院大門左側的牆邊,停著一輛紅色的標致206。蔣一之所以對那輛紅色的轎車感興趣,是他發現那輛標致206停靠得與牆體幾乎沒有空隙。已經有十來年駕齡的蔣一知道,要停出這樣的效果,僅有技術是不行的,它還得停車人有格外好的耐心,或者是停車人患有別人不易發覺的強迫症,才能把車停得像是牆體生長出來的一樣。那一天,蔣一離開體委醫院的時候,從他隨身攜帶的包裏抽出了一張名片,插在了紅色標致車的後視鏡與牆體之間,讓他驚奇的是,名片並沒有掉下去。

女友小美去浙江美院進修以後,工作之餘的蔣一突然變得無所事事。當內心空掉以後,雜草開始瘋狂生長,他學會了在無聊的夜晚到丹城的望海路一帶去泡酒吧,並把那種看上去順眼又一拍即合的女人帶回家過夜。純粹的肉體放縱,沒有一絲情感的痕跡,直到章瑤的出現。

後來,每當蔣一重新來到體委醫院做理療時,遠遠地他就開始搜尋那輛紅色的標致206。有時候車在,有時候不在,但隻要遠遠地看見往日停標致206的那個車位空著,蔣一就會有小小的失望。可當他做完理療,開著他的桑塔那從醫院出來,那輛標致車迎麵駛了過來。意外的驚喜,蔣一的心裏咯噔了一下,當時就感到,如果開車的是個女子,那就會與她發生點什麼。

透過車窗,蔣一看見駕駛紅色標致206的是一個女人,由於戴著一副寬大的茶色太陽鏡,她的年齡不容易判斷出來,這讓蔣一有些失望。與女人擦身而過之後,蔣一把汽車靠路邊停下。桑塔那的反光鏡裏,紅色的標致206緩慢離去,在體委醫院大門左邊停下。看來女人的確有強迫症,她倒車的技術嫻熟,一次次靠近牆體,不滿意,又把車離開,再次靠近……蔣一抬手看了看表,女人花了將近5分鍾才把車停好。

女人從車上下來,關上車門,挎著包走進了體委醫院。蔣一一直注意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醫院的門診大樓裏。此後,蔣一在車裏坐著發了一會兒呆,想了想,又從車上下來,走到女人停車的地方,彎著頭看女人停的車是否與牆體有距離。蔣一注意到,牆體上麵,有一條不易被察覺的細線,那是標致車的倒車鏡與牆體輕微的摩擦留下的。蔣一在標致車旁站了一會兒,離開時,他又掏出名片,再次把它夾在了汽車倒車鏡與牆體之間。但這一次女人停的似乎沒有上一次緊密,蔣一的名片夾得並不太穩,後來,他幹脆把名片插在紅色206的車窗玻璃上。

這是章瑤見到過的最簡單的名片了,除了名字,以及名字後麵心理治療師幾個字,就隻有一個電話號碼,而且規格比普通的名片要窄一些。上麵沒有其它的信息,是有意的隱藏,還是原本就如此簡約,暫時不得而知。那一串印在名字斜下方的黑色阿拉伯數字,在暗紅色的紙底上,成了通向名片主人的唯一渠道。章瑤感到奇怪,每一次,當她從體委醫院出來,她停在圍牆邊的汽車的倒車鏡與牆體之間,總是會插著同樣的名片。有時候,像是為了提醒她似的,名片也插在她的車窗玻璃上。最初的時候章瑤並沒有在意,以為是那些機票代售點的廣告卡片,等章瑤留意到是名片的時候,她對名片上那個叫蔣一的名字有了好奇。

朵朵說:那你就撥一個電話給他,問他是什麼意思,要不,我來替你撥?

章瑤拒絕了。從15歲起,她遇到了太多的追求者,有遞紙條的、有寫信的、有送花的。在醫科大學讀書的時候,她甚至還碰到一個沉默的追求者,他從大二開始,每天下午到章瑤的宿舍,把她的兩個水壺打滿開水,一直到他畢業離開。像這種不停地發名片,章瑤還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是這樣簡約的名片。

朵朵是章瑤在醫科大學讀書時的閨蜜,兩人從學校起就形影不離,她們的友誼延續了十多年,親密得就像是同性戀。後來章瑤發現,朵朵雖然不是同性戀,卻是一個有著雙性戀傾向的人。她結過婚,做了母親,卻依然對女人有著興趣。不過這沒有影響章瑤與她的友情。朵朵畢業以後分配到體委醫院工作,改行學起了中醫的推拿與針灸,每次章瑤來,都是她給做的理療。

章瑤體會得到,朵朵替她按摩的時候,她的手指上是帶了情感的。手法盡管差不多,章瑤卻能體會到其中微妙的差別。

名片上的蔣一,成了章瑤與朵朵談論的話題。後來,朵朵有意識與其他醫師調班,為蔣一按摩了兩次。朵朵的手法不錯,在按摩時,她還會一邊按摩一邊對患者講解人體的結構,讓你在接受服務中長了見識。沒有費太多的工夫,朵朵就從與蔣一的交流中,摸清了他的生活狀況,尤其是婚姻狀況。

“他的確還沒結婚哪,”朵朵有些興奮地告訴章瑤,“不過他已經有了一個同居的女友,提起女友來,感覺他很深情。”

“我隻是覺得奇怪,一個什麼人,不停地在我的車上插名片。”

“不會又是一個花癡吧?”朵朵說,“其實,你當年應該嫁給那個給你提了四年開水的男生!”

“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章瑤說。

“婚姻其實就是把一個陌生人變成親人,”朵朵以過來人的口吻說,“當年那個持之以恒提水的男生的確適合做丈夫,會照顧人!”

“不來電,沒感覺!”章瑤說。

“其實,哪怕他真是個枯燥無味的人,也比現在資產閑置的好,”猶豫了一下,朵朵說,“如果這個蔣一可以的話,花點心思,把他給撬過來?”

“看來他給你留下的印象不錯?”章瑤問。

“我就免了吧,結過婚,還有孩子!”

朵朵之所以如此操心章瑤的婚姻,是她隱約感覺得到,如果不進入生活正常的軌道,結婚、生子、過尋常的生活,那麼從章瑤17歲起就埋在她身體裏麵的自殺的種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芽,從而弄得無法收拾。

早些年,章瑤也認真考慮過找人結婚的事情,但是每當談婚論嫁時,陳棋就會頑強地從他記憶中浮現出來。章瑤想,這個世界的確是再也找不到陳棋那樣的男子了,有擔當,還專情,與他花心的父親背道而馳。

過了30歲以後,章瑤相反並不急於把自己嫁掉,反正都是剩女了,再剩還能剩到那兒去?這幾年,章瑤不停地與各種男人相親,他們中的好幾個甚至是朵朵替她介紹的,但最終還是沒有什麼結果。那幾個男人各方麵的條件都不錯,朵朵初選過的,她不明白章瑤為什麼會不滿意。章瑤說其實談不上什麼滿意不滿意,主要是沒感覺。當然,這些年來,在章瑤一次又一次的相親當中,也碰到了很少的幾個讓她有好感的男人,如果對方也有這樣的願望,章瑤也不拒絕與他們上床,但他們的關係充其量就抵達這裏,很難再往前延伸。章瑤明白,這些年來,有一個人一直站在她通往婚姻的路上,那個人就是陳棋,算上去,他離開這個世界快二十年了。

當年,陳棋的死給章瑤帶來很大打擊,無數個靜寂的夜晚,她想起陳棋的時候,思念中竟然會夾雜著一絲惱恨。她恨陳棋為了保護她而送了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個紛亂而又冷清的世界。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章瑤寧願自己遭到那個小流氓的強暴,也不願意陳棋為保護她而丟了性命。陳棋死後有一段時間,章瑤突然對自己的身體有強烈的厭棄,尤其是當她的身體發育臉部出現青春痘時,她覺得自己最痛恨的就是鏡子中的這張臉了。高中畢業前夕,章瑤望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她越望越生氣,覺得陳棋根本不值得為這張臉丟掉性命。那一次,她在無限的悔恨中,揚手把鏡子摔在洗臉池上,然後用破碎的刀片,劃傷了自己的手腕。那是章瑤的第一次自殺,至今在她的左手腕上,還能看到有幾個模糊的疤痕。

直到章瑤去了陳棋的家,把他的照片拿來夾在自己的錢夾裏,她才又慢慢平靜下來,放棄自殺的念頭。後來進了醫科大學,當朵朵成為章瑤的閨蜜之後,她常常會發現章瑤看著自己的錢夾發呆,臉上的表情是又天真又專注。朵朵湊過去一看,發現是一個嬰兒的照片,黑白照,照片上的嬰兒戴著尖尖帽坐在童車裏,朵朵甚至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小時候?”朵朵一臉的好奇。

章瑤搖了搖頭。

“那是誰的?”

“陳棋的。”

朵朵這才知道章瑤與陳棋的故事,她也因為陳棋用生命保護章瑤免遭小流氓的欺負而感動。朵朵後來還發現,章瑤收藏了幾乎陳棋各個年齡段的照片。有初生時的嬰兒照,也有戴著紅領巾的少年照。當然,還有陳棋臨死前為畢業證準備的照片,一共有十八張。章瑤告訴朵朵說,陳棋的父親是個上海人,精通各種機械,包括相機。他用他的那台萊卡相機,給礦城的許多女人照過相,許多女人就因為他的攝影技術,而心甘情願爬上他的床。陳棋的那些照片,除了為畢業證準備的那張照片外,其它的都是陳棋的父親照的,章瑤每一年選了一張,如果把那些照片依次擺放在桌子上,就能看到一個歪著頭的嬰兒,是怎樣一步一步成長為一個英俊的青年。

章瑤並不喜歡陳棋的父親,但她卻莫名其妙愛上了陳棋。她告訴朵朵說,高中畢業以後,她曾經想自殺,尾隨陳棋而去,但是陳棋不同意。

“他不是已經死了?”朵朵有些疑惑地說,“還怎麼同意不同意的?”

“是的,但我還能聽見他對我說話!”章瑤仰頭望著虛空,仿佛陳棋正在頭頂的某個地方。

朵朵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是雙性戀,她整天與章瑤形影不離,而且擔心章瑤什麼時候又想不開。但是章瑤要朵朵放心,她說她答應過,要陪陳棋再活一次。所謂的陪,其實就是把陳棋的照片放在隨身攜帶的錢夾,每過一年,章瑤就會把她錢夾裏陳棋的照片替換一張,作為見證者,朵朵看著照片上的小男孩,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長大。

朵朵一直不敢問一個問題,那就是把陳棋的那張最後的照片放完之後,接下去章瑤的錢夾裏放什麼呢?重新放陳棋的那張嬰兒照片,來一次循環?朵朵擔心,要是沒有了新的寄托,章瑤也許還會再走極端。

麻醉師的工作讓章瑤的生活沒有規律。兩個白班之後是一個夜班,接下來休息一天。休息的這一天,如果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章瑤總是會下午來到體委醫院做理療。她平時睡眠不是很好,但奇怪的是,隻要一來到體委醫院,躺上那張鋪著白色床單的按摩床,她很快就會進入夢鄉。章瑤的母親也是醫生,在她的記憶中,母親身上終年散發出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這種氣味讓章瑤寧靜、踏實和安心。但是最近,章瑤來體委醫院做理療時,睡得不那麼踏實了。她很奇怪,那個插名片的人為何對她毫無規律可循的生活了如指掌。有時候,她在體委醫院理療的時候,會突然從床上躍起,跑到窗邊,看那叫蔣一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有好幾次,章瑤差點就忍不住要用手機撥那個電話號碼了。仿佛是蓄意進行一種對抗,章瑤每次都在按發射鍵時放棄了。那個叫蔣一的人不就是等著自己給他打電話嗎,章瑤偏偏不想讓他的陰謀得逞。

有一天,章瑤駕駛著她的紅色標致206來到體委醫院,像往常那樣,她不斷調整角度,終於讓車子緊貼著醫院的圍牆。從車裏出來,鎖車門的那一瞬間,靈光乍現,章瑤突然反應過來,那個叫蔣一的人一定就在她身後的什麼地方注視著她。她轉過身去,街的對麵是一排商鋪,在一個美容所和一間服裝店之間,是一家名叫卡瓦格博的咖啡屋,章瑤能夠感覺得到,有目光正從咖啡屋的玻璃窗後麵投射出來。

卡瓦格博咖啡屋裏,一個穿藍色條紋襯衫的男子,坐在裏麵往這邊眺望。

好奇心一旦被激發,章瑤改變了進醫院做理療的計劃,而是穿過馬路,走進了對麵的咖啡屋。午後,正是咖啡屋一天中生意最為冷清的時刻,屋子裏除了服務生和坐在窗邊的那個人,沒有其他人。

仿佛是帶著一絲挑釁,章瑤放著那些空著的座位不坐,而是走到窗邊,在男子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服務生走了過來,問章瑤喝點什麼,章瑤望著對麵的男人,沒說話。

章瑤的舉動讓蔣一有些意外,短暫的驚愕之後,他好像明白什麼似的突然笑了起來,對服務生說:“來杯雲南小粒咖啡!”

章瑤不說話,她把冷冷的目光刀一樣紮在了蔣一的臉上。

蔣一有些尷尬,他沒有與章瑤的目光對視,而是轉過頭去眺望外麵的街景。三月初,春天從大地深處滲透出來,順著街道兩邊的行道樹,爬上了高高的枝頭。花朵是植物的性器,要不了兩個星期,那些紫色的、如同倒懸著的小鍾一樣的花朵將掛滿枝頭。有一會,男人從窗玻璃的反光中看見女人帶有輕微慍色望著自己,他有些不自在,就像是有一隻螞蟻爬在他的脖頸上,癢癢得讓人難受。

服務生送咖啡來之後,蔣一已經從剛才的窘態中緩了過來。“加糖嗎?”他問。

章瑤搖了搖頭,把目光收在了她麵前冒著熱氣的咖啡上。

“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蔣一微笑著說,他想打破兩人間讓人尷尬的氣氛,問道,“憑什麼你就認定是我?”

“我沒興趣跟你開玩笑!”章瑤表情嚴肅地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名片插在我的車上,什麼意思?”

“好奇!”

“好奇?是不是沒見過女人?”章瑤不僅表情冷淡,聲音也冷,仿佛她兩片水蛭一般的嘴唇的裏麵,藏著一個小小的冰箱。

“我見過那個叫蔣一的男人了!”一天,章瑤躺在按摩床上,突然對朵朵說。

“感覺怎麼樣?”朵朵一邊給章瑤按摩一邊問。

“他一再解釋說他沒有惡意,純粹隻是好奇!”

“男人的借口,”朵朵說,“他為何不對其他女人好奇,唯獨對你好奇?”

“他說我的車,停得與圍牆幾乎沒有空隙,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停車的。”

“他的意思是,一次一次在你的車上插名片,是為了查看你的車與圍牆間是否還有距離?”

“是的,他懷疑我患有強迫症,說我每次都把車緊緊地貼在牆上,已經與技術無關,而是潛意識中的一種慣性!”章瑤說,“蔣一說他是一個心理治療師,從我停車這個小細節,他就可以看出我的性格相當執拗!”

“他分析得有道理!”朵朵說。

“他說他也有強迫症,”章瑤說,“他告訴我,現在他每次來體委醫院做按摩,隻要我的車停在那裏,他都要用名片去試一試,看看會不會掉下去。控製不住地想要去試一試。”

有一會兒,朵朵的按摩起了作用,她的手施於章瑤身體的力量轉移了章瑤的注意力。一陣瞌睡襲了過來,章瑤不知為何,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魔方車間。這是幾年前章瑤在中央電視台上看到過的畫麵,二十多個人在屋子裏麵圍坐了一圈,他們的麵前是簡易的木桌,木桌上放著一個個打亂了的魔方。那些魔方的愛好者們並不交談,而是全神貫注凝視著手中的魔方,十個手指飛快地撥動著魔塊,他們每個人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那些色塊混亂的魔方在一分鍾甚至更短的時間內完全還原。在魔方車間的現場,章瑤目瞪口呆,也許這些魔方愛好者每天的業餘生活,就是不停地轉動魔方。也隻有專注、忘我,身心的完全投入,才會有還原魔方讓人驚詫不已的速度。那個現場采訪的節目給章瑤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很久以後,她都還能看見飛快晃動著的手指,就好像,靈魂從大腦中移居到了每個人的指尖……

意識變得逐漸混沌,章瑤剛準備睡過去,可還沒到夢鄉的大門口,大腦卻突然又清醒過來。她奇怪自己的大腦裏剛才為何會出現魔方作坊,看來大腦可以指揮身體,唯獨指揮不了自己。那一天,如果不是蔣一提醒,章瑤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車每次都緊緊停靠在牆上。也許自己真像蔣一所說的那樣,患有強迫症,隻是自己並不知情而已。

不過自從在卡瓦格博咖啡屋與蔣一有過交流以後,章瑤再來體委醫院做理療,沒有其他要緊的事情時,章瑤會在做完理療之後,到醫院對麵的咖啡屋坐上一會,獨自享受自由的時光。蔣一有時候也會來,如果碰到章瑤,又恰巧是章瑤一個人,蔣一就會走過來坐在章瑤的對麵,毫無主題地聊一些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章瑤發現,自從她認識蔣一以後,他已經不再在她的車身上插名片,而且近距離接觸後,章瑤發現蔣一對她並沒有什麼惡意。

那一段時間,兩人來體委醫院做理療變得頻繁起來,他們不是為了做理療而做理療,而是都抱著等待什麼的心情,去那家咖啡屋坐上一會兒,彼此間有了一種默契。兩人從來沒有預約過下一次什麼時候來,但每一次的不期而遇,依然能給彼此帶來好心情。

一天,章瑤從外麵進來,看見蔣一坐在窗邊他平常坐的那個位置,就走了過來。她先是坐在蔣一的對麵,後來她去了一次衛生間,回來的時候坐在了蔣一的身旁,看他手機上拍攝的照片。章瑤能夠感覺得到,當她低頭看照片的時候,蔣一一直在身旁望著她,目光專注。那一瞬間,章瑤仿佛又捕捉到了年輕時有人注視時帶來的那種奇妙感覺。抬起頭來,碰到蔣一的眼神,她發現蔣一眼睛裏有內容,就問他怎麼啦?蔣一笑而不答,仿佛他擁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一個月以後某個寧靜的夜晚,章瑤突然問蔣一說:“那天下午,在卡瓦格博咖啡屋,你笑什麼?”

蔣一的屋子在頂樓,有一個外挑出去的露台,站在那兒可以看見稀疏的星鬥,以及星鬥後麵深邃而黑暗的天空。與樓下的萬家燈火相比,天庭是那樣的冷清,冷清得就像今天中國人去樓空的村莊。5月了,雨季還沒到來,丹城進入一年中最為炎熱的季節,不停攀高的氣溫仿佛讓空氣都變得黏稠,即使是在28樓的露天陽台,也感覺不到一絲風。

“那天我坐在咖啡屋看著你進來,就預感到也許有一天我們會走得很近,”蔣一把頭靠近章瑤悄聲說,“我甚至預感到你會爬上我的床!”

章瑤有些不快,她將身子從蔣一身邊閃開說:“你的預言成功了,你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占了天大的便宜?”

“沒這個意思!”蔣一走過去摟住了章瑤的肩膀,他說,“那天你去衛生間返回來,沒有坐在我的對麵,而是坐在了我的側麵。這小小的細節,說明你其實並不拒絕我。”

蔣一的屋子顯得有些零亂,即使是準備把章瑤帶回來,他也沒有做認真的收拾。兩居室的房間,其中的一間用做了書房。用做臥室的房間,直通陽台,裏麵放置了一張結實的大木床,床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張奇怪的油畫,一個模糊的人影,被關在一個四麵通透的玻璃屋子裏。蔣一告訴章瑤說,那是他的女友小美的作品。

那天晚上,兩人在做完愛以後,躺在一起聊天。章瑤吃驚她身邊的這個男人有著驚人的坦率,他告訴章瑤說,他之所以會注意到章瑤停車,是因為他也想給女友小美買輛紅色的標致206。那種車精致、小巧,適合年輕女人駕駛,而且也在自己的經濟承受範圍之內。

在一個女人麵前飽含深情談論另外一個女人,蔣一不覺得難堪。他說他的女友小美也是個奇怪的人,自從去浙江進修以後,電話打得越來越少,常常是一周還通不上兩次電話,一點也不像是在與他熱戀。蔣一還告訴章瑤說,如果小美在那邊有一個臨時的男友,他也不反對。蔣一這樣說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有淚水從章瑤的眼眶裏滾落出來,掉在了身下的涼席上。

蔣一的話觸動了章瑤內心最為柔軟的地帶,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戀男友陳棋,她甚至能想象那些冰冷的刀刃刺進身體裏麵的感覺。當年,陳棋就像一個被紮破了的水袋,血從身上流了出來,染紅了章瑤的半個身體。他的身體在沉睡下去的時候散發出了一股腥甜的氣息,直到今天,每當章瑤偶爾在空氣中聞到腥甜味的時候,她就會控製不住自己對陳棋的想念,她的左心室像是埋藏著一個間歇性電極,疼痛一陣一陣從那裏擴散開來。如果真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章瑤不知道陳棋在那邊是不是也會有一個女友?會不會像她這樣,至今仍然單身?

蔣一沒有注意到身邊的章瑤安靜下來,他不知為何突然有了強烈的傾訴欲望,似乎是想讓章瑤在最短的時間裏了解他更多的情感經曆。小美,那個章瑤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畫師,成為蔣一這天晚上談論得最多的人。在蔣一看來,他的女友小美在情感上是一個恒溫動物,蔣一與她同居了兩年,從來也沒有見她大喜或大悲過,很多時候,蔣一覺得她的靈魂與肉體是分離的,就是在做愛的時候,無論蔣一多麼深入,他也無法從她體內感受到原本這個年紀姑娘應該有的能量。這讓蔣一稍稍有一些受挫,時間長了,蔣一仿佛也被小美控製了似的,漸漸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蔣一突然用感情飽滿的聲音說,“真的很謝謝你!”

章瑤心裏明白,蔣一真正心裏想感謝的,是她剛才的熱情與身體的回應。

蔣一告訴章瑤,他當初之所以會注意到她駕駛的那輛標致車,完全是因為車的顏色。“紅色,火焰的顏色,象征外向、張揚和極端。”在蔣一看來,喜歡這種顏色的人,性格會與小美有很大的反差,仿佛是掛鍾的鍾擺短暫停留的兩極。當然,蔣一也承認,他後來到體委醫院做理療時,其實就是想認識車主。

“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印象?”章瑤有些好奇地問。

“你的身材不錯,裙擺下端的小腿有著美妙的弧度,”蔣一偏了偏頭看了看枕在他手臂上的章瑤說,“你的臉其實長得也挺端莊的,但初次見的時候會覺得它因缺少表情而陷入僵滯。”

蔣一又說,當時挺失望的。他告訴章瑤說,他的女友小美也是個板著麵孔的冷美人,長久的相處已經讓他的內心有了輕微的抵觸,所以當看到章瑤毫無表情的臉時,他其實心裏很失望。但是那一天,當章瑤鎖好車門向體委醫院走進去的時候,她的背影給蔣一帶來了相反的感受。

“你在走動時,”蔣一說,“從後麵看上去,能夠看到你的臀部在裙子裏麵左右扭動,豐盈、生動,潛藏著無限的風情。”

“你看出了放蕩?”

“不是,”將一說,“我隻是很奇怪,刻板與風情,反差如此大的兩種東西,怎麼會同時嫁接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4

即使是同床共枕,章瑤也很難像蔣一談論小美那樣談論陳棋。那是她心中最為隱秘的部分,隻用來想念,不用來交流。章瑤發現,一旦她與蔣一談到了陳棋,她就決定這個狂亂的夜晚之後,不再與蔣一聯係。然而,蔣一卻想從此與章瑤保持一種特殊的關係,章瑤身體的熱烈反應讓蔣一如獲至寶,他不停地要,仿佛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紮根在章瑤的生命中。

那天夜裏,蔣一半夜醒來,身體重新蘇醒的他對身旁的章瑤萬般柔情,那時的章瑤還在睡夢中,她夢到了陳棋,依舊是當年的那個樣子,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瘦長的身體讓人想起孤獨的火烈鳥。章瑤後來是在蔣一忘我的撞擊下醒來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拒絕身上重壓著她的蔣一。她的反抗與掙紮喚醒了蔣一內心無休無止的激情,兩人的搏鬥纏綿、柔軟而有力,仿佛是性愛的一部分。當蔣一最終偃旗息鼓,章瑤從蔣一的耳廓旁望出去,落地的玻璃窗外麵是浩大的天宇,無邊無際的黑幕上,章瑤看到了陳棋的臉,他在上麵注視著大地上發生的一切,躺在蔣一身下的章瑤突然羞愧不已,她把手掙紮出來,捂住了自己的臉。

當年,在礦城樂馬郊外的打穀場,陳棋第一次親吻了章瑤,後來當他想進一步有所作為,手從章瑤的腰間往下伸進去時,章瑤掙脫身來,抽了陳棋一個耳光。突如其來的耳光,打在陳棋臉上的聲音清脆、響亮。這個耳光把兩個人都打得怔住了,陳棋剛才還難以遏製的欲望突然煙消雲散,他有些不知所措,把頭低下來,埋在章瑤的身前。而章瑤也被她的突然出手嚇壞了,她隻是下意識地想以這種方式表明自己的純潔,拒絕中也有一個少女從柏拉圖的情感轉向身體的拒絕,章瑤伸出手來抱住陳棋的頭,第一次感到一種母性的溫柔在身體裏綿延不絕。

“早知道你後來會被人刺死,當初還不如給了你!”後來,每當想起陳棋來,章瑤總是有淡淡的遺憾。

在蔣一那兒留宿的那個夜晚,半夜章瑤醒過來之後就再也無法入睡,置身於蔣一的懷抱中,章瑤卻回到了從前生活過的那座礦山小城。郊外,陽光下的稻田鋪陳到遠處,空氣中有一種穀粒灌漿的氣味,隱隱約約,像是在耳邊發生幻聽的一段舊樂曲。

章瑤想起了14歲的那年初夏,她的身體突然發生了變化,初潮的來臨是那樣的突然,她被嚇壞了,盡管母親早有暗示,章瑤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她向老師請了假,牛高馬大的體育老師,臉上的笑容古怪,章瑤感覺到全班同學都跟隨他一起,目送著她離開操場。這簡直是讓章瑤無地自容,羞愧得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奇怪的是,當章瑤離開學校,經過校外的那一片稻田時,剛才的羞愧、難堪和痛楚都消失得一幹二淨,她突然心旌搖蕩,不能自持。中午的時候短促下過一陣雨,田野濕潤,有熱氣在附近的山岡上蒸騰。章瑤看見滿眼的綠,夏天敞開了懷抱,大地勃勃生機。那一瞬間,她在空氣中捕捉到了一股神秘味道,好聞、親切,仿佛有著無限廣闊的未來等待開展,帶給人莫名的甜蜜。

陳棋曾經對章瑤說,她的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其實,你身上何嚐又不是這樣呢?”隻是當年身為姑娘的章瑤,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樣的口。

章瑤後來相信,一個姑娘發育的時候,身上一定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味道,她從操場上那些男生的表情裏感覺到了。也許,很多時候,人們敏感的嗅蕾會長久地沉睡,它隻在該醒的時候醒過來,就像在陳棋發育的那段時間,她一樣也能從陳棋身上,嗅到一股令人身體燥熱的蓬勃之氣,那種氣味,與夏天野外陽光下雨後的土地所升騰的氣味有一些近似,氣味的興奮劑,讓身體裏有不安的東西在悄悄生長。

朵朵一直覺得,章瑤隻有結了婚,並且碰到一個真心嗬護她的男人,日常生活強大的腐蝕力,才會把她對陳棋刻骨銘心的思念變淡,從而打消她17歲起就埋藏在心裏的自殺念頭。近幾年來,朵朵總是不厭其煩地給章瑤介紹男友,她不想讓章瑤一有機會就去想陳棋。章瑤也明白朵朵的善意,很多時候,她並不想去相親,但她不忍心看朵朵一臉失望的表情。

這幾年,章瑤的相親大多集中在春末夏初的這一兩個月。每一個星期她都在走馬燈一樣與不同的男人見麵,有的還一起吃個晚飯,有的就隻是簡單喝個茶。相親的次數太多,章瑤懷疑丹城那些急於找老婆的單身男子,她都已經見過麵了,但總的感覺是越見越失望。好在過了這浮躁的兩個月,章瑤又會慢慢進入情感的冬眠期,變得心靜如水,這時給她介紹再優秀的男子,她都會找理由拒絕。章瑤有自己的情感周期,每年“小滿”前後的這一兩個月,她都能從空氣中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種植物勃勃生長所帶來的心旌搖蕩的氣息。

當年,父親活著的時候,不叫她章瑤,而叫她小滿。這是她的小名。父親一個人的專利。因為自己的小名,章瑤曾查閱過二十四節氣。與萬物複蘇對應的,應該是驚蟄,可是章瑤身體裏的二十四節氣,與自然界中的總是晚那麼兩個多月。她也不明白身為工程師的父親,為什麼給自己取了個與農業和土地有關的小名。唯一的解釋是,她出生的日子與小滿節令相差沒有兩天,父親是不是從季節的更替裏得到啟發,給自己取了這樣一個隻供他叫的名字,章瑤已經無法求證。那個機修工程師幾年前患肺癌去世了,臨走之前,他最放不下的是,女兒都已經30歲了,但還沒有一點結婚成家的跡象。

章瑤的父親,那個技藝精湛的機修工程師已經走掉5年了,可是章瑤還是不時會夢到他。一個女人的一生,也許會有兩個男人讓她忘懷。一個是父親,另外一個是男友。章瑤想起了她6歲的時候,在那座礦山小城,她被一群孩子帶到了城郊的水塘邊,有人給了她一個充氣的救生圈,讓她套在上麵,漂浮在水塘中。傍晚時分,太陽西垂,池塘上麵金光燦爛,套著救生圈的章瑤不知不覺漂到了池塘中央,怎麼也回不到岸邊。背光,太陽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球,章瑤看到一個人從火焰中衝了過來,在岸邊踢飛了腳上的鞋子,撲通一聲跳進水裏。來人是父親,把章瑤從池塘裏拉上岸以後,他順手撿起地上的柳條,一頓暴打。為此,章瑤在心裏痛恨過父親好長一段時間。

多年以後,章瑤才從父親的憤怒中明白他的擔心,但是那個像陳棋一樣疼愛她的男人也走掉了。

父親離開的最初幾個月,章瑤表麵上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可是當夜晚安靜下來以後,那個工程師就會變成一隻悲傷的馬達,在章瑤的身體裏發動起來。那是種從心底深處往外滲透出來的痛,綿延、持久,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章瑤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好在時間是愈合一切傷口最好的良藥,而且,那種緩慢、絕望、喪失未來的疼痛,章瑤17歲時就體驗過了。

滑行的壁虎張開兩翼,會飛的蛇將身子變得扁平而彎曲,它們從高空墜落時身體保持了優雅平衡,空氣像夢中的傷口一樣被撕開,又迅速愈合,沒有任何痕跡可尋。那個雨夜,蔣一的女友小美從頂樓的露台上一躍而下,天邊不時炸響的閃電是否照亮了她無法控製的身體?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章瑤一直在小美的自殺中無力自拔,憑直覺,章瑤感到那個姑娘的死與她有關。就像讀中學時,每當有同學弄丟了水筆,盡管與章瑤毫無關係,可她都會懷疑是自己盜竊的一樣。尤其是從陳棋被人殺死那年開始,章瑤總是會感到莫名的恐慌,她的心理從那時起就出了問題,內在的隱疾,沒有人知道。許多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前世是一個禍精,身邊發生的一切不幸,仿佛都與自己脫不了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