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土從崖背上溜下來,發出一陣的聲音。他們都聽見了。

“要下雨了。”仁義說。

天上的雲確實越來越重了。

來米走到鱉娃跟前,看著鱉娃黑乎乎的臉。鱉娃不知道來米要幹什麼。

“我命苦。”來米說。

來米轉過身,半個屁股坐在單輪車上。那時候天還沒亮,他們又上了路。

十五

那是一座野店。周圍什麼也沒有,獨獨這麼一座野店。店門緊緊地閉著。

“過了這個店,就是騾馬寨子。”仁義說,仁義的聲音很虛弱。

他們一路上都沒想騾馬寨子。現在他們不能不想它。他們要到那裏去。他們的獨輪車上推著一個女人和三千塊大洋。

“把老眼殺了。”六姥嚼著紅蘿卜給他們說。

鱉娃臉上的皮動了一下。他看見來米正看著他,目光裏有一種讓人憐惜的期待。一股風吹過來,撩起那根竹棍上的兩條紅布。紅布條在風裏甩出一陣響。然後就是一陣雷聲。然後就大雨如注了。雨點猛烈地砸在他們的肩膀上,砸在木輪車上。地上積水橫流。

“鱉娃你狗日的說句話。”仁義噴著滿嘴的雨水朝鱉娃喊著。

“要走你一個人走。”仁義說。

仁義踏著雨水,跑到店門跟前,用力一推,門開了。

院子裏沒有人。幾間屋子的門關閉著。除了雨水,什麼聲音也沒有。這裏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

他們聽見了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是從夥房裏傳出來的。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靠著牆壁,臉埋在胸脯上,好像睡著了。灶膛裏的火已滅了,灰堆裏不時爆出一陣響聲。鍋裏不知道煮著什麼東西。

“哎。”仁義對那個人喊了一聲。仁義上前撥了一下。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仁義看見了一張結滿血痂的髒臉。

他早已死了。

仁義叫了一聲。仁義像瘋了一樣在院子裏跑著,尋找著什麼東西。他終於找到了一塊石頭。他朝自己的腳踝上砸了幾下。

他的手被鱉娃緊緊攥住了。鱉娃把他從泥水裏拽起來,惡狠狠地盯著他。

“叭!”鱉娃打了仁義一個耳光。

“叭!”鱉娃又打了一個。

仁義愣愣地看著鱉娃。鱉娃手一鬆,仁義又一屁股坐在了泥水裏。他看著鱉娃進了一間屋子。

“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仁義突然放聲哭了起來,“老眼會殺了我們,啊,啊……”他痛苦地捂著臉。

雨小多了。天急劇地黑下來。他們沒走。他們在野店裏住了一夜。

來米坐在一間偏房的土炕上梳理頭發。溜溜蹲在牆角,瞅著黑洞洞的炕門。他不時抬頭看看來米。來米梳頭的時候總有一種頭發的聲音。一會兒溜溜就靠著牆根睡著了。來米把梳好的辮子甩到脊背後頭,出了門。

鱉娃在另一間屋。他躺在一堆幹草裏。那是一間堆幹草的屋子。他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鱉娃。”來米在門口叫著。來米從門口走進來,她看著草堆裏的鱉娃。

“你們不會活著回來。”來米說。

“我不是黃花閨女。”來米說。

鱉娃好像沒聽懂來米的話。

“我和男人睡過覺。”來米說。

“和我爹,我不騙你。”來米說。

鱉娃的臉色劇烈地變化著。

“母狗!”鱉娃突然跳了起來。鱉娃臉上的肉突突跳著。鱉娃抓著來米的肩膀。鱉娃的眼睛睜得老大。鱉娃的目光慢慢變得複雜起來。鱉娃甚至有些溫柔了。

“來米……”鱉娃這麼叫了一聲。鱉娃的聲音很輕,隻有來米能聽見。

來米迎著鱉娃的目光。鱉娃感到來米的胸脯正一點一點膨脹著,讓他不能自已。不知怎麼的,他把來米扳倒了。

“噢。”來米驚叫了一聲。來米驚叫的那一聲和呻吟一樣。

就這麼鱉娃弄了來米。鱉娃喘著氣,來米呻吟著,來米像蛇一樣扭著身子。後來,他們都軟在了那堆幹草裏。

“鱉娃……”來米說。

“來米……”鱉娃說。

“你娶了我。我跟你走。”來米說。

鱉娃躺在來米跟前。鱉娃不說話。

“我知道你不會娶我。”來米說。來米站起來,扣上衣扣。她穿的是那種大襟布衫。

“我再也不坐你的車了。”來米說。

來米出門的時候,看見仁義站在門口。仁義等來米一走,就發瘋一樣撲進來,撲向鱉娃。他想騎在鱉娃身上,劈頭蓋臉打他一頓。他沒打,鱉娃的目光把他嚇住了。他伸出手做了一個要打的架勢。

“鱉娃你起來。”仁義說。

鱉娃站起來。

“你別動。”仁義說。

鱉娃沒動。

“我要打你。你讓我打。”仁義閃著巴掌。

後來,仁義放下了手。他在屋裏走來走去。他很激動。他狠狠地教訓了鱉娃一頓。

“好你個挑豬的。”他說,“你敢睡來米。有你這麼傷天害理的人麼?就算她不是黃花閨女,她是你能睡的麼?你鱉娃手捂著胸口想一想,哪個女人不能睡,你偏偏要睡來米……”

十六

騾馬寨子真是騾馬寨子。騾馬寨子有許多馬房。馬房裏拴著馬、驢和騾子一類高足牲口。土匪們以販牲口為職業。騾馬寨子是他們聚居的老巢。他們把牲口從內蒙古販回來,然後在騾馬交易會上賣給當地人。他們像走親戚串門一樣在內蒙、山西和甘肅一帶做著牲口生意。他們愛牲口如命。他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貨色。他們就是這麼一夥人。他們有他們的活法。他們給牲口刮毛、配種、鏟蹄子、釘掌。他們熟悉牲口像熟悉他們的腳指頭一樣。

他們也是吃五穀雜糧的。來米她爹這麼說。

那天,他們和往常一樣在馬房裏忙碌著。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笑話。他們的說笑夾雜在牲口的叫聲裏。驢叫聲是這裏最嘹亮的聲響。有人在夥房裏做飯。

騾馬寨子最高的地方。有許多窯洞,那是販子們睡覺的地方。老眼住在最中間的那孔窯裏。窯前邊蓋了一截木房。

一條大路從馬房跟前伸出來,一直伸到遠處。那裏有一道石頭壘成的矮牆。過了那道矮牆就下山了。

鱉娃、仁義他們就是從那裏走上來的。那時候,一匹小公馬從遠處跑進了馬房,跑到一匹母馬跟前。正給母馬鏟蹄的土匪說:該騸這狗日的了。然後,他們就聽見了一陣木輪車的咯吱聲。然後他們就看見了鱉娃他們。

鱉娃他們站在那道矮牆跟前,肮髒的臉上布滿了太陽光。他們看著土匪們。土匪們看著他們。他們都有些疑惑不解。

土匪們以為那幾個人走錯了路。他們又各幹各的事情了。可是,鱉娃他們眼睜睜朝馬房這裏走了過來。

“老眼呢?”鱉娃說。

沒人回答。一個矮個子土匪不知從哪裏追出來一隻狗。狗拚命地跑著,叫著,狗叫聲像刀子一樣。快追上了,矮個子土匪靈巧地伸出一隻腳,朝狗的後腿上踏過去。

“哢嚓!”狗的一條後腿斷了。

狗打了一個滾,翻過身子,更淒厲地叫了一聲,拖著一條斷腿跑著。

“哢嚓!”又一聲。

另一條狗腿斷了。

仁義的腿打抖了。仁義閉上了眼睛。

矮個子土匪像戲耍一樣,把狗提起來,提到夥房跟前。那裏有一口鍋,水已燒開了。土匪取過刀子,朝狗的脖子抹過去。

土匪剝下狗皮。他把狗皮掛在了夥房的牆上。狗頭沒有割斷,連帶在狗皮上,塗滿了鮮紅的狗血。矮個子朝馬房裏的土匪們笑了一下。他把狗肉放進了鍋裏。

沒有人搭理鱉娃他們。

仁義的身子像篩糠一樣。他圓瞪著雙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要殺人!”仁義突然喊叫了一聲。他指著鱉娃。

“他殺人來啦!”仁義喊著。

鱉娃好像迷糊了一會兒。他聽見土匪們哄一聲笑了起來。

土匪們以為仁義是個瘋子。

仁義慌失了。仁義慢慢爬起來。他折過身,撒腿跑了。誰知道呢?人有時候就會這樣。

“殺人啦!殺人啦!”

仁義一邊跑一邊喊著,一直跑過了那道矮牆。沒有人追他。

“老眼呢?”鱉娃又問了一句。

溜溜一直沒放下車轅。來米也沒下去。她感到鼻眼裏有些難受。她把小拇指塞進鼻眼裏掏了一會兒,掏出來一塊鼻屎。她吸了兩下鼻子,然後彈了一下指甲蓋兒。她感到好受多了。

“老眼呢?”她聽見鱉娃這麼說。

老眼正給一匹馬灌藥。老眼五十多歲,戴一副茶色石頭鏡,穿一件白布褂,寬腿褲。他不像土匪頭,像一個經紀人。以後鱉娃就會知道,其實老眼不壞。老眼挺好。來米也會這麼說。

馬痛苦地扭著脖子,藥很難灌進去。

溜溜把木輪車直推到老眼跟前。來米下了車。來米下車的姿勢很好看。

鱉娃解開錢袋,把一堆銀元倒在地上。老眼看也沒看。

“耍哩,耍笑哩,你們就當真了。”老眼說。他到底把藥灌進了馬嘴。他朝來米的臉上看了一眼。

“耍哩。”老眼說。

鱉娃氣歪了臉。他衝著老眼大吼了一聲:

“我操你媽!”

鱉娃的眼眶裏湧滿了淚水。

“村上人快讓你們整死了。”鱉娃說。

老眼一點也不生氣。

“人總要有點什麼事。無事生非哩。你沒聽人這麼說?”老眼說。他又看了來米一眼。

“走,咱們走。”溜溜說。

“哎,”老眼說,“來了就住幾天。”

他們住下了。

十七

鱉娃盤腿坐在馬房的土炕上。他們被安頓在這裏了。這裏拴著幾匹牲口。

“這地方不壞。”溜溜說。他賊眉鼠眼到處亂瞅。

鱉娃正卷著一根煙。

“吃狗肉了——”

他們聽見矮個子土匪喊了一聲。從炕牆上的窗口剛好能看到夥房那裏。他們看見矮個子土匪揭開鍋蓋,用鼻子嗅著冒出來的熱氣。他想取一塊肉嚐嚐。太燙了。他趕緊拔出手,放在嘴邊吹著氣。土匪們夾著碗。圍在鍋跟前等著領肉。

“我也領去。”溜溜說。

土匪看了溜溜一眼。溜溜指指鍋裏。

“有福同享。”溜溜說。

土匪夾了塊肉,放在溜溜碗裏。

“吃。日他媽不吃白不吃。”溜溜給鱉娃說。他把狗肉碗重重地一下。

鱉娃沒動。鱉娃看著老眼的那座小木房。從馬房的門裏正好能看到那裏。矮個子土匪端著一大碗上好的狗肉,敲著老眼的木門。他側耳聽了聽,給其他土匪們做了個鬼臉。

門開了。老眼一身熱汗。

“把肉放門口。”老眼說。

老眼在木房門邊上尿了一泡。他端起肉碗,門又關上了。

“操他娘。”溜溜說。他有些憤憤不平。

溜溜開始吃肉了。他憤怒地對付著一塊帶肉的骨頭。

“什麼世道。不吃白不吃。”溜溜說。

“操他的媽媽。”溜溜又罵了一聲。

鱉娃掐滅了手裏的煙卷。煙頭上掉下來一溜火星。天黑了下來。

明月高照。土匪們已經入睡。幾排平靜的馬房裏亮著幾盞燈光。偶爾能聽見牲口響鼻和挪動蹄腳的聲音。

溜溜脫著褲子,唱了兩句酸曲:

先解紐扣後解懷那個,

然後再把那個褲帶解,

奴和你玩耍來……

老眼的木門緊緊關閉著。鱉娃一夜沒睡。鱉娃一夜都想著來米和老眼睡覺的樣子。溜溜累極了,一夜睡得很香。

天一亮,老眼就來找鱉娃。

“來米不是黃花閨女。”老眼說。

鱉娃板著臉,他看見來米提著一個空臉盆從木門裏走出來。她在夥房門口的甕裏打了一盆水,又進了那座木房子。

“她和男人睡過。”老眼說。

“噢麼。”鱉娃這麼說了一句。

“你們在路上走了幾天,怕是和你睡的?”老眼說。

“沒。沒有。”鱉娃說。

“看你說的。”鱉娃又說一句。他好像給老眼笑了一下。

“大屁股,肥突突的。”老眼說。

老眼從屁股後邊摸出來一把鏟蹄刀。

“到馬房裏轉轉。”老眼說。老眼似乎忘了來米和男人睡覺的事。

“這些馬都是從蒙古買回來的。”老眼給鱉娃說。他很得意。他和鱉娃轉了好幾個馬房。他鏟蹄的技術很老練,搬起腿噌噌兩下就鏟好了。他放開馬腿,在馬臀上拍了兩下。

“純純的蒙古種,至少賺一半價錢。”老眼說。

就這麼轉了一圈,鱉娃不太別扭了。他甚至忘了老眼是個土匪。他甚至感到老眼是個能人。他想不通老眼怎麼會是個土匪。他想世上的事說到底沒個什麼道理。

“把老眼殺了。”嚼紅蘿卜的老女人說。

十八

那天早上,鱉娃看見一群土匪往牲口背上搭馱子,好像要上遠路。

“他們去定邊城趕騾馬交易會。你要回去就跟他們一起走。”老眼給鱉娃說。

鱉娃沒準備回去,所以鱉娃半晌沒說話。

“不走住幾天也行。”老眼說。他的一隻手在一匹母馬的肚子下摸著。

“懷駒了。狗日的懷駒了。”他說。

那匹小公馬揚著蹄子從馬房跟前跑過去,鬃毛像水一樣顛簸著。

“該騸他狗日的了。”老眼說。

“我騸。”鱉娃說。

要上遠路的土匪們搭好了馱子。

“這回一定要賣個好價錢。”一個土匪說。

“順便去一趟蒙古。回來走山西。山西的女人奶子大。”另一個說。

來米從木門裏出來倒水。她提著臉盆,朝馬房這裏看了一眼。溜溜趴在一口大缸跟前喝水。溜溜看沒人注意他,便放下馬勺,朝木房子溜過去。

“來米。”他扒在窗口往裏看。木房子的偏牆上有個窗口。

來米已坐在炕上了。

“老眼把你怎麼啦?我問你話哩。”溜溜一副不要臉的樣子。

“呸!”來米隔窗朝溜溜臉上吐了一口。

“你讓我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來米開了門。溜溜和太陽光一起跨進來。

“行啊來米。”溜溜在凳子上坐下,自在地翹起一條腿。桌子上有吃剩的狗肉。溜溜拿過來一塊塞進嘴裏。

“老眼這地方不壞。”溜溜說。

來米正在清點一疊皮貨。她對它們好像很滿意。她好像沒聽見溜溜的感歎。

“你看這,三個月的羔皮。”來米說。

“老眼從蒙古弄的。”她說。

溜溜好像發現了一件重大的秘密。他一下一下瞪圓了眼睛,他使勁把那口狗肉咽下了喉嚨。

“我說來米,你還真跟老眼過一輩子呀?”溜溜說。

那時候,鱉娃正要騸那匹小公馬。老眼和幾個土匪把小公馬綁在一根木樁上。鱉娃騸馬的技術和挑豬一樣熟練。他在那裏割了一刀。那一刀和挑豬很相像。他把帶血的刀子在褲腿上抹了兩下。

溜溜給來米講了他剃頭的事。

“他還以為我給他剃頭哩。”溜溜說得眉飛色舞,“剃著剃著,我就剃到他脖子上了。我手這麼一劃拉,他就成了血脖子。你不信?我說的你不信?”

“他是我爹。”來米說。來米沒抬頭。

溜溜的眼睛又瞪圓了。

“你爹?你說他是你爹。”溜溜說。

“你把我爹割死了?”

“看你來米淨說笑話。”溜溜說。

老眼從門裏進來。老眼一邊走一邊問來米:

“誰把你爹割死了?”

“沒有。來米說笑哩。嘿嘿,嗬嗬。”溜溜有些不會笑了。他想往外走。

“殺你爹就是殺我嶽丈大人。”老眼笑著給來米說。

“來米你可別胡說。嗬嗬,你們在,你們在。”溜溜順手拿走了吃剩的那碗狗肉。他退出門坎,撒腿就跑。

溜溜在土崖邊上找到了鱉娃。

“來米不走了。這裏好吃好喝,她不想走了。”溜溜說。

鱉娃一臉鐵青,不知道想著什麼。溜溜把那碗剩狗肉推在鱉娃跟前。

“吃。我在老眼屋裏偷的。”他說。

“她要和老眼過活。”他說。

“沒看出來。真不是個貨。”他說。

“爛髒女人。”他說。

鱉娃一聲不吭。鱉娃咬著牙根,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你說咋辦?”溜溜說。

“日他的!遇到這號事情。”他說。

他看見鱉娃把什麼東西塞進嘴裏嚼著。

“你不管?這麼大的事你不管?你還是男人呢!他還睡過人家來米呢!”溜溜說。

溜溜終於看清了,鱉娃往嘴裏塞的是土坷垃。鱉娃不緊不慢地嚼著。他又撿了一塊。

“你吃土?”溜溜說。

“做什麼你吃土?”溜溜說。

溜溜有些害怕。溜溜的臉扭成了一堆難看的肉皮。

“啊哈,你吃土。”溜溜突然尖聲叫喊起來。“他吃土呢!他狗熊吃土呢!”

鱉娃已經是滿嘴濕泥了。

遠行的土匪們上路了。牲口隊走過馬房,走上大路,一直走過了那道矮牆。

“他吃土呢!”溜溜喊著。

溜溜回到了馬房。他跪在炕上,想著鱉娃滿嘴濕泥的樣子。

十九

天還沒大亮,老眼就來喊鱉娃,叫鱉娃和他給牲口鍘草。老眼說人上了年紀瞌睡就少。鱉娃說人不上年紀有時候也睡不著。老眼說就是就是,咱鍘著草諞著閑話我還愛和你諞。鱉娃說走,鱉娃蹬上了鞋。

一間馬房跟前有一個幹草垛。鱉娃扳鍘刀,老眼遞草。他們都是鍘草的把式。他們鍘得很老練。他們都很認真。

“嚓——,嚓——”

那時候天邊慢慢有了幾道紅色,像棗刺劃破的血印。那時候來米和幾個沒出門的土匪肯定還在睡覺。那時候騾馬寨子隻有老眼鱉娃鍘草的聲音。溜溜睜眼看看鱉娃的被窩,以為鱉娃尿尿去了。他又閉上眼,嚼著唾沫翻過身睡了過去。

“嚓——”

鍘刀有力地切割下去,被鍘斷的碎草向一邊翻卷著。鍘刀抬起來的時候,刀口那裏就齊刷刷亮出一道白茬。老眼的膝蓋壓在幹草上,一下一下遞著。鱉娃扳著刀把,一抬一壓,一起一落。

“嚓——”鱉娃狠狠地壓下去。他把鍘碎的草朝旁邊撥了一下。

“我看你這人不壞,留在騾馬寨子算了。”老眼說。

“弄我們這營生沒什麼竅門。你到蒙古去,沒錢不怕,你借,你借蒙古人的。第一回少借點,借二十塊,還的時候你還三十。他巴不得你再借。再借你就借他三百,借了你就走人,走得遠遠的,你再買馬。天下那麼大,他到哪兒找你?”老眼說。

“你不要怕事,也不能怕死。人不怕死,什麼事情都能幹成,要什麼有什麼。”老眼說。

老眼說得不緊不慢,像講著一件平常的事情。他埋著頭,沒看鱉娃。他知道鱉娃在聽他說話。

鱉娃的臉色有些難看,嘴很幹。鱉娃的嘴唇上炸起了一層白皮。鱉娃鬢角上的青筋鼓了起來。鱉娃的眼窩像兩個土坑。

“把老眼殺了。”六姥說。

“我日他的媽媽。”鱉娃在喉嚨裏咕嚕了一聲,不知道是罵六姥還是罵老眼。

老眼沒聽清。老眼遞草的手停下來。他伸著下巴看著鱉娃的臉。他不知道他的手正放在鍘刀底下。

“嗯?”他說。

鱉娃使勁把鍘刀壓了下去。他聽見一聲手骨斷裂的響聲。他看見老眼的兩隻手離開了手腕,從鍘枕上掉下來,在白花花的碎草裏動彈著。

老眼沒感到疼。老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張著嘴,看著鱉娃。他以為鱉娃要說一句什麼話。後來,他終於感到疼了。他叫喊著蜷成了一團,在地上滾著。

鱉娃愣了好大一會兒。他想他應該幹點什麼。他想他得把這件事幹完。他跑進了馬房,在馬房裏尋找著。他找到了一把钁頭。他操起它,朝蜷曲著叫喊不已的老眼跑過來。

他用钁背在老眼頭上砸了兩下。他感到钁頭砸在人頭上和砸在硬土塊上差不多。就這麼他砸死了老眼。老眼的茶色石頭眼鏡斷成了兩截,鏡片上沾著幾滴粉紅色的液體。那時候太陽正一下一下在雲層裏往上拱著,雲層裏有一種擠破東西的哢哢聲。

二十

溜溜下了村外的土坡,就失眉吊眼地喊起來:

“殺啦!殺啦!”

他連滾帶爬地跑進村街,在街上來回奔跑,驚得雞飛狗叫。

溜溜從來沒有這麼光榮過。全村人跟他來到村口,圍著他,聽他講述世界上最讓人驚訝的事情。他們張著眼窩,眨著眼窩。他們都渴極了一樣,想被深深地驚訝一次。

“殺啦?”拴牢的脖子和雁一樣。

“給我水喝。”溜溜說。

別人給溜溜一碗涼水。他一飲而盡。人們盯著他的嘴,等著他開口說話。

“來煙。”溜溜說。

有人把正抽的煙卷遞給溜溜。他狠狠地咂了兩口。

“殺啦?”仁義說。仁義也來了。

溜溜鄙棄地瞄了仁義一眼。

“人頭遍地……”溜溜說。

“啊。”人群騷動了。

“遍地?”人們說。

“遍地……”溜溜說。

“遍……”

“屍堆如山……”溜溜說。

“如山?”

“如山。”

“山……”

“血流滾滾……”溜溜說。

“滾滾?”

“滾滾……”

“滾?”

溜溜像喝醉酒了一樣。人們激動得滿臉通紅。他們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來了。”有人突然說了一聲。

人們鴉雀無聲了。他們齊刷刷把頭扭過去。他們看見了鱉娃。他站在坡頭那裏,脖子上飄著兩條紅布。他站了一會兒,然後下坡,向村口走過來。

鱉娃走到跟前了。

鱉姓看著他們。他們看著鱉娃。他們突然都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們都硬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後來,鱉娃就看見有人想往回溜。

“回來啦。”拴牢說。拴牢很不自在的樣子,臉上的肉動彈了幾下。

“嘿嘿。”拴牢友善地笑了兩聲。

“回去抱娃去。”仁義在他婆娘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婆娘腆了一下肚子。

再後來,人們一個跟著一個散了。溜溜左顧右盼。溜溜不知道這是怎麼啦。溜溜的眼珠子咕嚕咕嚕滾著。

“嘿嘿。”溜溜給鱉娃笑著。

溜溜也走了。

鱉娃一個人立在村口,鱉娃滿臉幹土。沒有人知道那時候鱉娃心裏想一些什麼。

那天,村上人給鱉娃燴了幾大碗菜。拴牢和存道幾個人陪著鱉娃吃喝了一頓。

村上順便炸了幾鍋油餅,全村人在六姥家門口吃了一次“大戶”。拴牢又敲著鼓在街道上走了一趟。他一邊敲鼓一邊喊:“吃大戶了——”

“鱉娃,這是專意給你弄的。”拴牢指著那幾碗菜給鱉娃說。

鱉娃像倒髒水一樣往喉嚨裏灌了一瓶酒。

“吃!”鱉娃說。

鱉娃叉開筷子,照準一碗肥肉片插了進去。

後來,人們看見鱉娃搖搖晃晃地從六姥家走出來。他一臉喜色,邊走邊唱:

來了來了又來了

披紅掛綠過來了

來了來了又來了

花花大門進來了……

他們看見他搖進了他家的那道土門。他家門口有許多土坯,整整齊齊地壘成幾個方塊。人們突然想起來,挑豬閹蛋的鱉娃好像說過,等他有了女人,就蓋幾間大房。

二十一

六姥臉上像塗了油一樣,泛著那種油光。六姥的櫃蓋上有一串油餅,用筷子串著,像個小塔。六姥家上房屋裏光線很暗,人們的臉埋在陰影裏。

“不能留這種人。”有人說。

“留不成。誰知道會出什麼事。”仁義說。他蹲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裏。

“他殺了老眼,土匪饒不了咱。”他說。

“等著看麼。”他說。

“殺了老眼,不知還殺誰呢!”仁義又說了一句。

六姥一聲不吭。六姥的手越過那串油餅,摸出來一根紅蘿卜。他們看著六姥。

他們肌肉緊張,精神亢奮。他們聽見那種不祥的嚼聲又響起來了,直往肉裏鑽。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不知誰家的狗叫了幾聲。許多人影從門裏閃了出來,急匆匆穿過街道。他們來到鱉娃家的土門跟前。他們好像要商量什麼事情。他們沒有說話。

鱉娃歪倒在土炕上正沉沉大睡。一根粗壯的大紅蠟燭蹴在半牆上的木楔子上。鱉娃挑豬的職業標誌胡亂扔在炕頭那裏。鍋台上有一個盛水的黑瓷盆。那是一種連著土炕的鍋台。

“鱉娃。”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門外叫著,很溫柔。

“鱉娃開門。”

鱉娃沒醒。

“開門!”聲音大了起來。

鱉娃醒了。他感到有點渴。他抱起鍋台上的黑瓷盆灌了一氣。

有人敲門了。敲門聲越來越大。門扇猛烈地顫動著。鱉娃感到有些不對勁。鱉娃甚至聽見一聲窗紙破裂的聲音。他看見一根手指頭從紙洞裏戳了進來。

“嚓——”。

窗紙被撕爛了。鱉娃看見了幾個人頭。鱉娃沒見過這種事。他想找一件什麼東西提在手裏。他聽見“嘩啦”一聲,然後就看見一堆人從門裏擁了進來。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弄死鱉娃的。那天晚上,許多人都聽見了鱉娃家那一陣可怕的響動。許多人坐在他們的土炕上,他們睜眼靜靜地聽著。

那夥人離開鱉娃睡覺的那間屋的時候,門沒有合嚴。他們看見一股血水從門坎底下爬出來,順著門縫裏射出的那道光亮爬著,像遊蛇一樣。他們才知道人身上的血能像箭一樣往外射,還能像蛇一樣地在地上往前爬。

他們在鱉娃家院子裏和了一堆泥。他們挽褲腿,在泥堆裏踩著。他們想把泥和得勻一些。他們看著那股血水。

“年輕人的血旺。”他們說。

他們排成一行,一直從土門外排到流血的那間屋門口。他們一塊一塊遞著土坯。仁義拿著泥刀,把土坯砌在門框裏。仁義砌得很認真,他甚至不放過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

他把窗戶也砌上了。

他給砌好的土坯上抹了一層泥皮。

“唰——”他用泥抹子抹著,泥皮越來越光滑。他一直抹到天亮的時候。

“唰——”仁義還在抹著。

仁義抬頭往亮天的地方看了一眼。他看見山包子像他婆娘的奶子一樣。他想他婆娘這會兒還在炕上睡著。他想他現在回去還來得及。他想他婆娘要是不願意他就在她的肥腿上擰一把,一擰她就願意了。他離開鱉娃家的時候,看見還有幾道風幹的血水沒有蓋住,他抓了一把泥,摔在上麵。

他到底聽見了牲口走路的聲音。那是許多天以後。那時候也是天剛亮的光景。村上人都聽到了。一夥騎牲口的人包圍了村子。

他們是騾馬寨子的土匪。

選自《收獲》1990年第1期

原刊責編 鍾紅明 本刊責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