鱉娃從腰裏掏出了那把挑豬刀。

“拴牢,你把這狗熊的褲帶解開。我把他閹了去。”鱉娃說。

仁義婆娘叫喚了一聲,朝鱉娃撲過來。她使足勁在鱉娃身上蹬了一腳。鱉娃沒動,女人反而被彈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活了,不活了。”女人哭嚎著。

“脫,把狗日的褲子脫了。”鱉娃說。

拴牢解開了仁義的褲帶。鱉娃晃晃那把挑豬刀。仁義沒動,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挑豬刀扶上了仁義的皮肉。一陣冰涼的感覺,仁義的腿抖起來。他知道鱉娃會真下手的。鱉娃真能把他的那東西割下來喂狗。

“我去。”他給鱉娃說。

“不去不是娘生父母養的。”他說。

鱉娃鬆開手,把挑豬刀裝進了盒子。仁義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土。

“看把你能的。挑豬挑得眼花了你還挑人呀,得是?”仁義說。

“呸!”鱉娃照著仁義的額顱吐了一口。

“呸!”仁義又聽見了一聲唾。仁義婆娘照著仁義的臉也吐了一口,吐在了仁義的下巴上。仁義沒說話。他看了婆娘一眼。

那天晚上,仁義和鱉娃一起蹲在六姥家的門坎裏邊。仁義順溜多了。六姥從腰裏掏出來一堆銀洋,放在櫃蓋上。

“這是你們路上的盤纏。”六姥說。

他們朝那堆銀洋看了一眼。

“吃了飯就走。”六姥說。

出門的時候,六姥說:

“把老眼殺了。”

他們像受了驚嚇似的回過頭來。

“把他殺了。”六姥說。

六姥靠著木櫃。六姥像瞌睡了一樣。那隻貓臥在土炕上的棉被窩裏。

六姥又吃紅蘿卜了。他們出了門,還能聽見那種清脆的咀嚼聲。

瓜棚上的種瓜人不再晃悠了。沒有風。距瓜棚不遠有一道土梁。

一陣咯吱咯吱的木輪聲。

土梁的豁口處,出現了鱉娃、仁義和來米。來米坐在一輛單輪木車上。車上鋪著一床棉被。還有一床棉被在來米的脊背後頭,卷著當靠背。仁義推車,鱉娃跟在後頭。

來米穿一件紅布衫,像紅辣椒。她歪著頭,順著眼,任單輪木車顛著,搖著。

鱉娃背著手,邊走邊觀景。鱉娃的脖子邊上插著他挑豬閹蛋的標誌。

他們看見了種瓜人。他們停了下來。他們聽見對麵山上有人唱歌。

“來了,來了,又來了。”

“花花大門進來了……”

他們朝對麵山上望了一眼。仁義咽了一口唾沫,心裏有些虛慌。

“坑人哩!”仁義突然喊了一聲。

“憑什麼讓我去?坑人哩!”

仁義跳了一下。木輪車又響了,他們走下了溝坡。

他們要走一段很長的路程。

他們走到溝底了。一條小河從幾塊大石頭上摔下來,順著溝流過去。來米一伸腿,從單輪車上跳下來。她要喝水。

“喝就喝,都喝。”仁義說。

仁義和鱉娃跪著,把嘴伸進水裏吸著。來米喝完水,靠在土坎上解辮子。她把辮子解開,然後再編。鱉娃和仁義坐在石頭上,聽著來米解開辮子的聲音。

“這回該你推了吧?一人推一程。”仁義說。他看著鱉娃的髒臉。

“人不能耍賴,不能得寸進尺。我可不是你鱉娃雇來趕腳的。讓來米說。來米你說。”

來米編著辮子。來米很超脫。來米是坐車的,誰愛推誰推。所以,來米不說話。來米繼續編著辮子。編好了,來米朝脊背後頭一甩,來米甩得很好看。來米一伸腿,又坐在了木輪車上。

鱉娃攥住木輪車把。鱉娃推著,仁義拉著,他們過了小河。河岸上留下了幾個鮮活的濕腳樣。仁義看看那幾個濕腳樣,就跟在車子後頭了。他把手背起來。他想他應該把手背起來。人有時候是孫子,有時候就是爺。當孫子就得有個龜孫樣,當爺也得有爺的氣派,所以,他也要一邊走路一邊觀景。

“就這。哎嗨。”他想。

後來,他想起了來米她爹。他想和來米說幾句話。

“我說來米,你爹可真行,成咱村上的財東了。”他說。

“你爹這會兒在家裏蒸白饃饃吃哩。你信不。”他說。

車上的來米一顛一顛的,眼睛一動不動。

“信不信由你。我要是你爹就蒸白饃饃吃。哎嗨。”仁義說。

他眯著眼看著遠處。他似乎成了來米她爹。他聞到了一股白饅頭的香味。

兩邊都是山。路窄長窄長,在山溝裏胡亂拐著,拐著。

他們在路上走著。他們三個人。

來米家很熱鬧。來米家從來沒這麼熱鬧過。來米她爹想好好收拾收拾家。現在,他有這個力量了,也有這個心情了。他請了存道、拴牢和德盛幾個人給他打牆。他給他們熬罐罐茶。他把熬好的茶水倒在碗裏,讓他們喝。

“喝,”他說,“甭急,喝了再打。有你們吃的喝的。”

“噢,噢。”德盛幾個人對來米她爹笑著,看著他提著菜罐走開。

“心真黑。來米她爹的心黑透了。”存道說。

“他成咱村上的富戶了。”拴牢說。

“糧食都給了他,咱喝西北風。”德盛說。

“我就想把這碗摔了去。”存道說。

“摔了去。”德盛說。

“給驢日的摔了。”拴牢說。

“咣當”一聲,存道手裏的茶碗碎在了一塊半截磚頭上。存道一臉誇張的表情。

“看你。”德盛和拴牢說。他們都看著來米她爹。

“沒抓牢,日他的沒抓牢。”存道說。

來米她爹看了地上的碎碗一眼,他沒過來。

“一個碗”來米她爹說。

德盛他們都感到肚子憋。

“這不成。他一人好過,這不成。”存道說。

“我婆娘和我鬧翻了,”德盛說,“我一進門,她就抓我的臉,罵我是鱉蛋,抓了我一把就回娘家去了。”

德盛臉上真有幾道指印。

“總得想個辦法。”存道說。

“就是。”德盛說。

“找六姥去。”拴牢說。

他們放下手中的活計,相跟著朝村裏走。來米她爹以為他們想屙屎撒尿。

“我家有豬圈。”他說。

“這夥熊人。”他說。他似乎有些不滿。

就是這時候,德盛發現有人在他家偷雞。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就叫他溜溜吧。他進了德盛家的門。他一邊往進走一邊說:“大叔大嬸爺爺奶奶給點吃的。”他背著一個布褡褳。窗台上有一雙洗過的布鞋。他飛快地把它裝進了褡褳裏。“大叔大嬸爺爺奶奶……”他這麼叫著。後來,他看見那隻母雞。半牆上有個雞窩,母雞正在窩裏下蛋。他把它抓了出來。他擰著脖子想把它擰死,然後裝進褡褳。

“賊!”德盛站在大門口吼了一聲。

溜溜嚇了一跳。他把一根手指頭飛快地塞進了雞屁股。

“有蛋哩。真是個母雞。我摸著有蛋哩。嗬,嗬嗬。”他一臉賴皮的模樣。他對德盛笑著,想往外溜。

“放下!”德盛說。

溜溜放開母雞。母雞扇了幾下翅膀。

“我看它有蛋沒蛋。有哩,我不騙你。”溜溜說。

“看你賊眉鼠眼的。”德盛說。

“閃開!”溜溜突然變了臉,喊了一聲。趁德盛發愣的工夫,他貓起腰朝德盛衝過來。他沒有成功。德盛一把撕住了他的耳朵。他歪著脖子轉了一圈。

“我沒偷。我看它會不會下蛋。”溜溜尖聲喊了起來。

德盛把撕耳朵的那隻手往上一提,溜溜就踮起了腳尖。他們就這麼出了門,上了街道。一碰見人,溜溜就放開嗓子幹嚎,沒人的時候就求饒。

“你放了我。我一輩子不來你們村了。誰哄你是四條腿。我把你叫爺。爺,大爺。”溜溜給德盛說。

德盛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手指頭上。他撕著溜溜的耳朵。

十一

六姥盤腿坐在土炕上,她抽著旱煙。那是一根長杆銅頭煙鍋。除了吃紅蘿卜,六姥還愛抽旱煙。那隻貓臥在六姥的懷裏。

除了拴牢和存道,還有許多人。他們都來找六姥要主意。

“日子沒法過了。”拴牢說。

“他不仁,咱也不義。”存道說。

“六姥你拿個主意。”拴牢說。

“把他做了。”有人說。

六姥敲掉了煙鍋裏的煙灰。她抬起一隻胳膊取櫃蓋上的那半截紅蘿卜。

他們聽見了溜溜的喊叫聲。一會兒,他們就看見德盛撕著溜溜走進來。

“他偷我家雞。”德盛說。

“沒有。我看它會不會下蛋。”溜溜說。

德盛使勁擰了一下。溜溜踮著腳叫喚。德盛的手塞進溜溜的褡褳裏,取出來一隻鞋。

“他還偷鞋。”德盛說。

“叭!”德盛用鞋底在溜溜臉上扇了一下。

“把狗識的綁了。”有人喊。

他們把溜溜綁在門前的樹上。

“取刀去!”有人說。

“剁了他!”有人說。

溜溜不叫喚了。他閉上眼。

“死了吧,死了吧。”他說。

人們有些詫異。他們感到事情有些不好辦。賊娃子不怕死,你能有什麼辦法。

六姥從人堆後邊走出來。

“放了他。我有話和他說。”

溜溜睜開眼,瞪著六姥。拴牢給溜溜鬆開繩子。溜溜活動活動胳膊,很輕蔑地掃了眾人一眼,跟著六姥進了屋。

後來就發生了溜溜給來米她爹剃頭的事。

來米她爹用熱水洗完頭,把毛巾圍在脖子上,在那條單人木凳上坐下來。看著溜溜磨剃刀。溜溜磨得很利索。

“你說你能剃頭?不像。”來米她爹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溜溜說。他用指頭試試刀刃,朝來米她爹走過來。

“弄這事多年了,最拿手的就是剃光葫蘆。”他說,“你又不是沒見。德盛,拴牢,都是我剃的。你又不是沒見。”他說。

“怎麼看也不像。”來米她爹說。

溜溜一手按在來米她爹頭上,一手舉著剃刀。他朝門外邊看了一眼。他想這事情事關重大,得穩住神。

來米她爹的腦頂上出現了一道白皮。一堆毛發順著剃刀卷下來。溜溜的手好像抖了一下。

溜溜挨著白茬又剃了一刀子。又一堆毛發卷了下來。溜溜的臉嚴肅得有些怕人。來米她爹很有些無所謂的樣子。他想起了村上人惡心的嘴臉。

“他們眼紅我呢!”來米她爹說,“我日他媽讓出了閨女,他們出了點糧就眼紅我。這是什麼世道。閨女是好養的?我早後悔了,他們還眼紅我。黃花閨女換糧食,我吃多大的虧?你說是不?”來米她爹斜過臉,翻眼看著溜溜。

溜溜心虛了,手抖得厲害。他又朝外邊看了一眼。他知道他們在外邊等著他。

“你剃,剃。”來米她爹說,“我看你的手藝還湊合。聽刀子的聲音就知道。”

剃刀挨著白茬又一次劃過來。溜溜已經滿臉汗水了。有人在什麼地方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他們都聽見了。

“吃白石灰了。狗日的吃白石灰了。”來米她爹說。

剃刀的速度越來越快。後來,溜溜手上的剃刀閃了一下,就在來米她爹的脖子上劃出一道口子。來米她爹叫喚了一聲。溜溜從門裏跳出來,跌跌撞撞跑上街道。

街道上黑壓壓蹲著許多人。他們突然站起來,看著溜溜。溜溜從人夥堆裏撞了過去,一直跑出村子,跑上那座土峁。種瓜人還吊在瓜棚上,像一件東西。

“啊,啊。”他叫喊著。他不時地看著身後。沒有人追他。他們用不著追他。

來米家廂房屋也有一種“嗬嗬”的叫喚聲。那是從來米她爹的喉嚨裏發出來的。後來,人們就看見他從門坎上爬出來半截身子,脖子上的刀口冒著一種粉紅色的泡沫。

人們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們圍在他的跟前,直到那些紅色的泡沫一個一個破滅殆盡。

“死了。”他們說。

拴牢把來米她爹的頭轉過來。他們看到了一雙怕人的眼睛。眼珠子從眼眶裏掉了出來,沾滿了土, 圓鼓鼓地對著他們。

人群一陣騷動。人們向糧囤擁過去。來米她爹倒完糧食後扔掉的那些空口袋堆在上房門口的台階上。他們翻騰著,找自己的口袋。

拴牢從布衫口袋裏掏出一個麻紙本。

“還有規矩沒有?”他說。

“一家裝了一家裝。”他說。

他照著麻紙本念了起來:

“劉存道,穀子三鬥,小麥二鬥。”

劉存道提著口袋走向糧囤。

“王德盛,穀子八鬥。”

他們排著隊,挨個兒裝糧。一會兒,來米她爹曾經撫摸過的糧囤就空了,像一隻空洞的眼窩。

院子裏安靜下來。來米家的豬不知什麼時候拱開了木欄,在院子裏吃著撒落的糧食,一直吃過門坎,吃到糧囤跟前。

十二

他們在一孔土窯跟前停了下來。天已麻黑了,他們想歇歇腳。他們看著那孔窯。

“你進去看看。”鱉娃給仁義說。

“你去,你去。”仁義說。

那是一孔攔羊人廢棄的空窯洞,很大。裏邊有些幹草一類的東西,好像有人睡過。鱉娃把幹草往一塊踢踢,踩平。

“就睡這。”他說。

“怎麼睡?”仁義看著幹草說。

來米已在最裏邊躺下了。鱉娃從木輪車上取下鋪蓋卷。他伸手進去摸了摸,裏邊有銀洋的響聲。它們在。他把鋪蓋卷放在頭底下當枕頭,緊挨著來米躺下去,邊上留出來一溜幹草。仁義知道那是給他留的地方。他想說什麼,又憋了回去。他坐在幹草上,脫鞋,倒鞋窩裏的土,然後躺下。

窯裏一滿是幹草和羊糞的氣味。

月亮光從窯門口照進來。他們都張著眼窩。

“睡不著。日怪了,想睡睡不著。”仁義說。他聽見來米的身子動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兩隻胳膊一用力,把半個身子撐起來。他看看來米,又看看鱉娃,然後就看他們之間的空當。來米和鱉娃的身子快挨在一起了。

“我睡不著。”仁義說。

“咱換換地方。”仁義給鱉娃說,“我這人躺在門邊上睡不著。”

鱉娃一動不動。仁義又躺了下去。

“睡不著,真日怪了。”他說。

他感到他身上有一樣東西正在起著變化。他立刻就想起了他那位肥胖的婆娘。一到晚上,他總要想起她。他想起她的時候,就會聞到一股纏人的怪味,他身上的什麼東西就會變化,硬挺挺地讓他難受,他就想幹一件什麼事情。他就這麼想著,難受著。

鱉娃真是個鱉娃。鱉娃早睡著了。他想沒沾過女人的男人都這麼貪睡。他這麼一想,就有些模模糊糊了。

他聽見了一陣幹草的聲音。他看見來米站起來,從他的腳跟前走過去,出了窯門。他推了推鱉娃。

“來米想跑。”他說。

鱉娃跟著來米出了窯門。他看見來米在一塊石頭背後蹲了下去。他感到身上什麼地方被觸動了一下。他看著那塊石頭,聽見了一串尿水聲。仁義站在他後頭,和他一起聽著。來米一站起來,就看見了他們。來米沒說話,來米動了動眉毛,來米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你看人家來米尿尿!”仁義說。他感到鱉娃很無恥。

“你真不要臉。人家一個大姑娘。”他說。

來米好像聽見了仁義的話。來米沒回頭,她進了窯門。鱉娃一直看著她。

“我看你存心不良。”仁義說。

“好啊你個鱉娃!”他說。

鱉娃瞪著仁義。鱉娃的臉讓仁義感到害怕。

“好吧好吧我不說了,愛看你看去。看還不是幹看,哎嗨!”仁義說。

他們沒有進窯。他們在石頭上坐下來。山溝裏很安靜。

“你說咱能殺了老眼?”仁義說,“他們都是殺人的貨,咱能殺了他?你說。”

“咱不弄那事。咱把來米送到就走。咱他。”仁義說。

“他們會把咱怎麼樣?咱把來米和錢給他們送到手,他們能把咱怎麼樣?”仁義說。

“不知道。”鱉娃說。

“來米呢?他們會把來米怎麼樣?他們把來米……”仁義說。

“不知道。”鱉娃說。

“咱跑。咱不去了。”仁義突然說。他看著鱉娃的臉。

“咱手裏有三千塊大洋。咱滿世界浪去。咱浪出個什麼眉眼就什麼眉眼。”仁義說。

鱉娃不吭聲。

“要不你讓我走。我的腿有病,你給我分點,咱各走各的。”仁義說。

“行不?”仁義說。

“我割了你。”鱉娃說。他突然變了臉。

仁義聽見鱉娃褲腰上的挑刀盒響了一聲。

“看你看你,”他說,“不跑就不跑。我還有老婆娃哩。不跑就不跑。”

窯裏傳來一陣哽咽聲。他們聽了一會兒。

“來米想他爹了。”仁義說。

他們一進窯門,看見來米坐在幹草上抽泣。來米沒想她爹。來米不知道她這是怎麼啦。來米壓根就沒想這事。來米想你讓我坐單輪車我就單輪車,你讓我去騾馬寨子就去騾馬寨子。來米想往前的路是黑的。來米有時候會想起她媽。她記不得她媽的模樣。她想她媽可能是個比她年齡大的女人。她一想她媽,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就想流些眼淚什麼的。她感到這很怪。人有時候就有這麼一種很怪的感覺。

天麻亮的時候,來米出了窯門。仁義看見來米出了窯門。他沒驚動鱉娃,悄悄跟出去。他看見來米下了溝坡。他有些慌失了。

“來米跑了!”他朝鱉娃的腿骨上踢了一腳。鱉娃一骨碌爬起來。

“我看著她從溝坡那裏下去了。她跑了。”仁義說。他沒跟鱉娃出去。他從鋪蓋卷裏取出了裝銀洋的布袋。他沒想到鱉娃會折回來。他愣了一下。

“看什麼?人都跑了你還看什麼?我說她要跑你還不信。”仁義說。

“一人一千五,咱各走各的。”仁義說。

鱉娃沒動。

“你想多分?那不成。一人一半。”仁義說。他解開了布袋上的繩子。

他們聽見了腳步聲。來米從溝坡那裏走上來,來米的懷裏抱著一抱山果。來米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她看著他們。

幾塊銀洋從解開的布袋裏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像仁義張大的眼睛。

“這熊人。”仁義說。他給鱉娃笑了一下。

來米坐上單輪車。他們又啟程了。來米把一顆鮮紅的山果放進嘴裏,嚼了幾下。

後來,他們就碰上了溜溜。

十三

溜溜在溝裏坡裏胡竄了幾天幾夜,就忘了他給來米她爹剃頭的事。他感到肚子很餓。他看見了在溝底下行走的鱉娃他們。他想他應該把他們截住,也許能弄點吃的。他掄開胳膊,從峁頂上栽爬下來。

鱉娃他們一上溝,就看見了溜溜。他們不認識他。他坐在路邊的塄坎上。在這麼個很難看見人影的地方突然看見了一個人,他們都有些驚奇。他們想和他打個招呼,但沒打。他們從他跟前走了過去。他們甚至沒有回頭。

溜溜一直看著他們。他感到他們太沒道理,有這麼見人不打招呼的麼?

“嗨!”溜溜喊了一聲。

鱉娃和仁義回過頭看著溜溜,等溜溜說話。溜溜不言語了。仁義感到沒什麼危險,就朝溜溜走過來。

“你喊啦?”仁義說。

“我喊啦。”溜溜說。

“你做什麼喊?”仁義說。

“我說嗨!”溜溜說。

“你吃多了?”仁義說。

“我餓啦。”溜溜說,“我幾天水米沒沾牙了。”

“餓了你還喊?”仁義說。

“我說嗨!”溜溜說。

“我摸摸你肚子。”仁義說著就要摸。

“摸女人的肚子去。”溜溜說。他看了來米一眼。

“你狗日的真會想。”仁義說。他突然伸出手在溜溜的脖子上扇了一巴掌。溜溜跳了起來。

“你打人。”溜溜說。

“我想卸你的腿。”仁義說。

“你敢打人。我幾天水米沒沾牙你敢打人。你看你看,你還卸我的腿。”溜溜一邊說一邊往後退,一直退到木輪車跟前。他掃了來米一眼。他愣住了。來米的臉很美,紅是紅白是白。他給仁義笑了一下。

“你們送新娘,得是?”溜溜說,“我跟你們混口飯吃。”

“我推車。”溜溜又看了來米一眼。

“你知道我們去哪兒?”鱉娃說。

“該不是殺人去?”溜溜說。

“還真讓你說著了,哎嗨!”仁義說。

“我推我的車。”溜溜說。

“到時你就尿褲襠。”仁義說。

“牆縫裏看人哩。我也弄過那號事。剃頭刀子一抹,就是一個血脖子。你不信?我溜溜走南闖北,什麼事沒經過?”他又看了來米一眼。

“我給咱推車吧。”他說。

“一路上都推?”仁義說。

“看你說的。給點吃的。”溜溜說。

鱉娃給溜溜一張玉米煎餅。溜溜推著來米在前,鱉娃和仁義背著手相跟在後。

就這麼,他們收留了溜溜。

後來,他們碰到了一棵樹。那時候太陽正熱。他們在大樹下睡了一覺。

十四

來米沒睡。來米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坐著。來米看著遠處的什麼東西。那時候太陽正熱。空氣裏有一種幹草的氣味。

仁義睜開眼睛,正好看見了來米繃緊的屁股蛋。他好像想起了一樣重大的事情。他看看鱉娃和溜溜。他們正睡得一塌糊塗。他爬起來,走到來米跟前,挨著她坐下來。

“你要小心鱉娃。”仁義說。

“我看他心懷鬼胎。他想打你的主意哩。”仁義說。

來米好像沒聽見,身子一動不動。

“給你說你還不信?”仁義說。

溜溜睜開眼,在鱉娃身上蹬了一腳。

“挑豬閹蛋的沒好人,我說。”仁義繼續給來米說著,“你可不能讓他把你弄了。”仁義說得很誠懇。

仁義聽見了一陣響動。他回頭一看,鱉娃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背後了。仁義有些難堪。

“來米真會找地方。這兒有風,涼快。”仁義站起來,給鱉娃說,“不信你試試。”

鱉娃沒動。他想扇仁義一個耳光。

“你們談,你們談。”仁義說。他從鱉娃跟前側了過去。

溜溜遠遠看著他們。他飛快地從鱉娃當枕頭的鋪蓋卷裏摸出錢袋,取出兩塊銀洋,塞進鞋窩,然後穿好。

那時候,鱉娃改變了扇仁義一個耳光的主意,他想往仁義臉上吐一口。他感到仁義這樣的人隻能吐給一口唾沫。他側過頭,他感到唾液已爬上舌頭尖了。可他沒吐。他看見溜溜正在偷錢。

“你們談,你們談。”仁義這麼說。

鱉娃沒吐出那口唾沫。

來米轉過頭來了。她看著鱉娃。來米的眼睛好像大有深意。她挺著繃緊的胸脯。鱉娃心裏有個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然而,鱉娃轉身走了。來米看著鱉娃的背影,眼睛一點一點順下來。她走到單輪車跟前,一伸腿,又一伸腿,坐了上去。溜溜很麻利地駕起了單輪車。他心裏正燒著一團火,因為他的鞋窩裏有兩個光閃閃的銀元。

“妹子,你坐好。”他給來米說。

“我要快走了。”他說。他把袢繩在肩膀上挪挪好,手上運了運勁。車子果真快了。

“什麼好,女人的大腿好。”

溜溜聽仁義給鱉娃這麼說。

“妹子,你聽見沒?”溜溜已滿頭大汗了,他問來米。他看著來米的脖子。

來米在木輪車上一顛一顛的。

溜溜想幹一件什麼事。他剛幹了一件,那兩塊銀元在鞋窩裏正美好地磨著他的腳掌。他還想幹一件好事。好事多了不累人,也不遭罪。誰不想多幹好事,誰都想不停地碰到好事,讓好事淹死。溜溜這麼想著。他不停地回過頭看被他越甩越遠的鱉娃和仁義。

“女人的大腿好。我不信。”溜溜想。

溜溜終於下了決心。溜溜一下決心,木輪車就翻倒了,來米驚叫一聲,從車上摔下來。溜溜飛快地湊到來米跟前。

“摔著了?我看我看。”他捏著來米的腳脖子順腿往上摸。

“這兒疼?這兒?”他捏著,問著。

“這兒?這兒?”溜溜的手又順著來米的大腿往下捏。

“怎麼啦?怎麼啦?”仁義喊著。

“絆倒了。石頭把車子絆倒了。”溜溜也喊著。他在來米的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來米看了溜溜一眼,溜溜駕起車轅。他給來米笑了一下。

“我有銀元。”溜溜突然說。

“我晚上給你看。”他說。他又笑了一下。

鱉娃和仁義趕上來了。

“你狗日的怎麼推車?”鱉娃說。

鱉娃拽著溜溜的胳膊,把他從車轅裏揪出來。溜溜打了個趔趄。溜溜很得意。

“你推得好。”來米給鱉娃說。

溜溜看著仁義的後腦勺,很不服氣的樣子。他想教訓仁義幾句。

“你說女人的大腿好?”溜溜說。

“咋啦?”仁義說。

“我看沒什麼好。”溜溜說。

“你知道。”仁義說。

“我捏過。”溜溜說。

“你知道。”仁義說。

仁義根本不把他溜溜放在眼裏。

“你見過幾個女人?你那不叫見,叫看。你聞過女人的肉沒?你騎過女人的肚子?你知道。”仁義說。

溜溜瞪圓了眼珠子。他想一掌把仁義扇倒。仁義不知道溜溜的心思。仁義背著手,頭仰得老高老高。

溜溜沒扇。溜溜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他看著來米的背影又下了一次決心。他想他無論如何也要聞聞來米的肉。他想他聞了來米的肉還不行,他還要好好教訓教訓仁義。他不想騎來米的肚子。他想女人的肚子沒什麼好騎,沒什麼意思。還是聞肉好。那時候,他感到腳掌一陣陣疼。他知道是那兩塊銀元在鞋窩裏作怪。他想來米不讓他聞肉的話,他就把銀元送給來米。兩塊銀元哩,她還不讓聞?

那天晚上,他們歇息在崖畔底下。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溜溜枕著他的那雙鞋躺了一會兒。然後他趴在來米耳朵跟前給來米說:“來米我想聞聞你身上的肉,我有銀元你讓我聞聞。”

來米扇得真準。她掄圓胳膊,手掌重重地落在溜溜的臉上。溜溜想喊叫一聲。溜溜捂著半個臉,沒喊出聲來。他沒想到來米會扇他。他感到事情太突然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來米。來米不說話。她好像什麼事也沒做過。她好像快要睡著了一樣。

溜溜聽見了一陣金屬敲擊的聲音,然後又聽見“啪嗒”一聲,一雙鞋飛過來,摔在他的腳跟前。溜溜立刻想壞了壞了。他擰過頭一看,鱉娃不知什麼時候坐起來了。鱉娃手裏拿著兩塊銀元,一下一下敲著。溜溜急了。溜溜想發作。他感到鱉娃太不要臉了。

溜溜沒發作,他要哭一樣,把那雙鞋放到他頭底下睡了。一陣尖厲的疼痛正從的腳掌上往他的心裏鑽。

那時候他們都沒了瞌睡。他們在黑暗裏張著眼窩。他們突然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東西。

“再五十裏,就到騾馬寨子了。”鱉娃像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