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太陽被陰雲壓抑多時,終於又掙紮出來了。它的金黃色的光輝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畫舫上,也照在從君山移過來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國藩灰黃多皺的長臉上,也照在李鴻章豐滿厚實的雙肩上。人有好惡,它無偏倚;人有壽夭,它將永恒。
“我自知來日苦短,死在旦夕,賢弟正如麗日中天,方興未艾,前途極宜珍重,我有幾句心腹話要對賢弟說。”曾國藩凝重地對凜然端坐的門生說,“湘淮軍自創建以來,平長毛滅撚寇,殺人不計其數,仇敵遍於天下,這自然不消說了。還有一層,不知賢弟可曾注意到,湘淮軍之所以取得勝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習見。”
“門生知道。”李鴻章點頭說,“我朝兵權握在中樞,從不下移。過去川楚白蓮教造反,各地建起團練,參與鎮反,然事畢團練即全部解散。湘淮軍一反成例,為平定長毛撚寇之主力。長毛平後,恩師遵成法,湘勇陸師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師仍基本保留,並轉為經製之師。撚寇平後,淮軍撤去不過十之二三罷了。這些都與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對!你見事明白。”對李鴻章的回答,曾國藩十分滿意,“湘淮軍不反世俗文法,則不可成事;湘淮軍一反成法,則又貽下無窮後患。有人說,將啟唐之藩鎮、晉之八王之先聲,非危言聳聽,實見微知著也。我生性顧慮甚多,懾於各種壓力,同治三年江寧收複後,強行大撤湘軍,雖一時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終究缺乏遠見,後之撚亂幸賴賢弟淮軍以成大功。賢弟氣度恢廓,近年來不但不撤淮軍,反而大量用洋槍洋炮裝備,成為當今天下第一勁旅。對於此事,朝野議論頗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視之,疑有非常之舉。”
說到這裏,曾國藩又端起茶杯喝水,並注意看了下李鴻章的反應。隻見他神態自若,並不因世有董、曹之譏而動容。曾國藩心裏歎道:“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與我大不相同。”
“這當然是無識者淺見。”曾國藩接下去說,“當今內亂雖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時有被蹂躪之虞,八旗、綠營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見,保太後皇上之安,衛神州華夏之固,日後全仗賢弟之淮軍。另外,維護我湘淮軍十多年來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隻有指望強大的淮軍的存在。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點,今後不管有多大的風波興起,淮軍隻可加強而不可削弱,這點絕不能動搖。”
“請恩師放心,隻要門生一息尚存,這一點一定謹守不渝!”李鴻章語氣堅定地表示。他沒有保君衛國的強烈神聖使命感,也並非有維護湘淮軍破除世俗文法戰果的深遠認識,他隻有一個明確的觀點:亂世之中手裏的刀把子不能鬆,這是一切賴以存在的基礎。不過,曾國藩的這些話也給他以啟示,他今後可以保君衛國的響亮口號來從多方麵提高淮軍的戰鬥力,而一旦淮軍真的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勁旅,便任是誰人也不敢說撤銷一類的混賬話了!
“長毛平後,我曾期望國家即刻中興,誰知撚亂又起;撚亂平後,可以措手了,不料又發生津案。在處理津案時,我已力盡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為了,而朝野又對津案的處置分歧甚大,一時尚難望彌縫。中興何時到來,看目前形勢,實難預卜。然天生我輩異於流俗者,就在於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知難而進,甚至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數十年來,我知辦事之難,在人心不正,風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風俗,其始實賴一二人默運於淵深微漠之中,而其後人亦為之和,天亦為之應。我與賢弟,正是屬於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時亦大力培養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將他們當作種子,期待他們開花結果,實現天下應和的局麵。可惜此事辦得並不成功,爾後尚須賢弟時時自覺一身處天下表率的地位,並且還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來應和的時候,風俗自然改變,康乾盛世當可重睹。這是我要與賢弟談的第二點。”
說到人才,李鴻章一向最服曾國藩的知人善任,於是趁機問:“恩師,門生閱曆有限,又常帶兵打仗,無暇深究,對當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見。恩師向以識人精微著稱,是否可將他們略加品評,以便門生心中有數?”
曾國藩聽後沉默著,很久不作聲。
藝篁館裏,曾國藩縱論天下人物
曾國藩上上下下地梳理著長須,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說:“月旦人物,從來非易,身處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終生,故對這類話尤須謹慎。我向來不輕易議論別人,即因為此。今日晤談,非比尋常,有些話再不說,恐日後永無機會了。不過,我也隻是隨便說說,你聽後記在心裏就行了,不必把它作為定評,更不要對旁人說起。當今海內第一號人物,當屬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潔自守,亦不失為一良友賢吏。但喜出格恭維,自負偏激,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虧,而他自己並不明白。金陵收複後,他不與我通往來,後人也許以為我們凶終隙末。其實我們所爭的在兵略國事,不在私情。我一直認為他是大清開國以來少見之將才。我想,他若平心靜氣地談起我,大概也不會把我說得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