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慚愧、羞赧、悔恨、悲哀一齊在心頭奔湧,如同眼前渾濁急湍的海河水,撞擊著他的心靈,震撼著他的魂魄,齧咬著他的肢體,抽打著他的雙頰。他不敢走出門外,隻是倚著門框,呆呆地凝望眼前這一幅極為罕見的令人揪心的送別圖。
忽然,一個十六七歲的讀書人裝束的小青年衝出人群,手中捧著一張大白紙,直向接官廳奔來。趙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攔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滿城都貼滿了訃告,我怕曾大人看不到,特為送他一張。”
“惠甫,放他過來。”曾國藩有氣無力地招了一下手。
小青年大步走過來,把紙塞給曾國藩,立即轉身跑了。曾國藩看時,那上麵寫著:
不孝男曾國藩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顯考徐漢龍、劉尊夏、馮護華,痛於同治九年八月穀旦舍身殉難而亡。凡屬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之士,莫不哀此訃聞。孤哀子曾國藩泣血稽顙、期服侄崇厚痛心頓首、護喪功服弟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拭淚拜。
曾國藩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早已癱倒在門檻上。趙烈文、丁啟睿等忙將他扶起。好半天,他才徐徐睜開左目,隻見周家勳、張光藻、劉傑還在與送行的百姓涕淚話別。他從心底裏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無限哀傷地說:“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曾國藩在接官廳裏對周家勳等人說的話及贈送一萬五千兩銀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知道了。他生怕曾國藩改變態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變化,便借探病為由,試探地提出,請朝廷增派大員前來天津,以便曾國藩有空養病。曾國藩也正感自己負疚太深,希望有人來與他分擔責任,便立即同意。於是崇厚上折,說曾國藩舊疾複發,病勢沉重,請增派大員速來天津。西太後即諭號稱洋務能員的江蘇巡撫丁日昌來津會辦。又因丁日昌坐海輪由蘇州北上,需要十日之後方可到達,遂又派工部尚書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奉命出使法國,毛昶熙便署理三口通商大臣,留在天津。這時丁日昌也到了。
丁日昌在途中便給朝廷上折,奏報:“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百和,亦足以熒視聽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持清議之名。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張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繕育嬰堂,嚴刑審訊在押人員,好言撫慰洋人,全然不顧清議輿論,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的意圖。天津士民人人罵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處張貼無頭告示,揭發他在蘇撫任上貪汙受賄的不法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對身邊的人說:“做官的誰不被人罵?官越大,罵的人越多。宰相肚裏能撐船,他罵他的,我行我的。”他又為曾國藩請來兩個洋醫生,給他治眩暈,治目疾,勸慰他安心養病,天塌下來都不要管,一切事都由他頂著,殺頭充軍他不怕。
曾國藩本因丁日昌為官不廉而對他印象不佳,這一下子,反倒為他的力排眾議敢作敢為的氣概所懾服,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膽氣壯了起來。他不再自怨自艾,過分自我譴責了。書信言談之間,也常說些“寧得罪於清議,不敢貽禍於君父”一類的話。心胸一寬,身體也好多了。這時他才明白李鴻章賞識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嚴也要重用的緣故。曾國藩覺得李鴻章、丁日昌的身上有著另外一些特點,而這些特點又正是他自己所不具備的。
正當轟動海內外的天津教案就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江寧城又爆出一樁離奇大案——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消息傳出,朝野震驚,慈禧太後速命曾國藩重任江督,並負責查辦這樁奇案;同時,將李鴻章由湖廣總督任上調任直隸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