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有苦說不出,真的到了上下指責、左右為難、千夫所指、百口莫辯的地步了。眩暈病又複發,左目愈加昏花,大白天眼前的人和物都如同在霧裏。他自知不久人世,也願速死,致書給兒子,叫他們將棺材早日做好,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丁啟睿、馬繩武、蕭世本、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人整日守在床邊,服侍勸慰。曾國藩身心已完全憔悴,不能多說話了,隻是反反複複地重複著八個字:“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時至今日,別的辦法已沒有了,唯一可行的,是用銀子來彌補,但曾國藩又犯難了。他一貫於財產看得很淡,也不打算給兒女留一大筆錢。祖父星岡公有一句話,他信奉一輩子:“命裏有飯吃,再無錢財也不得挨餓;命裏挨餓的,先人留下的錢財再多也沒有飯吃。”多年來,他在養廉費裏隻存得兩萬兩銀子,以作養老用。可以從中拿一部分出來,但不能全拿,總得留一些。他將必須開支的部分作了仔細考慮後,決定拿出七千兩。三人分,每人隻得到兩千多,少了。實在無法可想時,他把此意透露給趙烈文。趙烈文一聽,立即慷慨表示:“大人此舉,驚人世而泣鬼神,古今中外無先例。烈文受大人栽培多年,粗知大義,豈不受感動?督署幕僚,雖不能說人人都持烈文之想,但亦十占八九,我明日快馬回保定,三日後來津複命。”
三天後趙烈文帶回了一萬三千兩銀票,全是直隸總督衙門幕僚們湊的,沒有驚動一個地方官員。曾國藩很是感激。趙烈文勸曾國藩自己不必再拿錢了。他如何肯依!這樣,連同他的七千,共有兩萬兩銀子。周道、張守、劉令每人各五千兩,剩下的五千兩,他反複思考後,決定給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每人五百兩,紅柳村的七個人每人一百兩,田老二等五人每人也發六十兩。
這種事,不要說以往,就是幾天前曾國藩都不會做。傷人者賠錢,殺人者抵命,這是自古以來最基本的法律,何況殺了外國人,險些引起一場浩大的災難。現在,全國各地的輿論終於使他清醒了:這畢竟是長期積怨引起的衝突,從根本上講,理虧的是洋人而不是津民,不能簡單地就事論事。尤其是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他們是出自愛國敬官長的義憤,殺他們的頭的確有些冤屈;田老二等人固然是趁火打劫的歹徒,但在這樣一場複雜的案件中,殺他們的頭,也間接刺傷了百姓的愛國之心,權且以這點銀子來作補償吧!
聽說紅柳莊打死人命的凶手,隻因承認是為殺洋人而死,就每人得一百兩銀子,監獄裏幾個家貧的殺人犯在親屬的勸說下,也表示願意在殺洋人的認罪書上畫押,臨死前得一百兩銀子,作為對家庭的報答。於是,曾國藩勾出五個殺人犯來,每人也發他一百兩銀子。剩下的兩千兩銀子,則用來周濟育嬰堂裏逃出的孤兒以及那天誤傷的中國人和附近受損的百姓民房。經過這樣一番安排,曾國藩心靈深處似覺好過了些。
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這天上午,周家勳、張光藻、劉傑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廳裏,曾國藩帶著丁啟睿、馬繩武、趙烈文等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他要親自為代百姓受過的天津地方官員敬酒餞行。
與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勳等人並沒有套上枷鎖,隻是摘掉了頂翎,褫去了官服,一個個滿臉陰晦,委靡不振,穿著便服的曾國藩親出廳外,將三人迎進內室,然後恭請他們上座。周家勳忙說:“老中堂親來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盡,豈敢再僭越上座。”
張光藻、劉傑也說:“犯官不敢!”
“今日事與一般不同,你們權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幾句話要說。”
看著骨瘦如柴的總督那副懇摯的模樣,周家勳等人隻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來,給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國藩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