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遠在蘭州指揮楚軍與回民作戰的陝甘總督左宗棠也憤憤不平。從同治三年來,左宗棠一直不與曾國藩通書信。那年曾國藩主動修書與之言和,因信中未有道歉認錯之語,左宗棠便負氣不複。曾國藩也沒有再給他去信。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負氣不對,但他一貫好強,即使錯了也不認錯,彼此之間便這樣絕了私人書信。不過公務往來依然頻繁,雙方都不苟且,每有拜疏,即錄稿谘送,完全是一派鋤去陵穀、絕無城府的光明氣象。曾國藩要將長江水師改為經製之師,左宗棠支持。左宗棠在陝甘打仗,分派給兩江的糧餉,曾國藩總是按量按期地運去,又主動將後期湘軍中德才兼備的名將劉鬆山推薦給左宗棠。劉鬆山及其統率的老湘營成為左宗棠的精銳。今年正月,劉鬆山戰死,其侄劉錦堂接統其軍,智勇不在乃叔之下,左宗棠為此甚感曾國藩之德。一次兩江總督衙門會議上,有人稱讚左宗棠為西北第一人,曾國藩接話:“豈止是西北,實為當今天下第一人。”這話傳到陝甘前線,左宗棠心裏又喜又愧。喜的是他的勞績為全國所矚目,愧的是自己的胸襟遠不如曾國藩的寬廣。在這種心情下,左宗棠在奏報劉鬆山戰死時,將曾國藩誠懇地讚揚了一番。不過,這次他又大為不滿了。心裏雖然對老朋友已無芥蒂,麵子上卻拉不下,他不直接給曾國藩來信,要總理衙門轉達他的態度:“津郡事變由迷拐激起,義憤所形,非亂民可比。索賠似可通融,索命則不能輕允,懲辦地方官員亦非明智之舉,正宜養民鋒銳,修我戈矛,示以凜然不可侵犯之態,方可挫夷人凶焰而長我中華之誌氣!”
在湘潭設帳講學,弟子眾多,儼然有一代宗師之稱的王闓運也通過湖南巡撫衙門,給曾國藩寄來了一封懇切的長信:
宮太保爵中堂乃當代山鬥之望,九重所倚重,萬姓所瞻依,兼之十餘年之戰功,十餘年之德政,史冊煥其勳業,而華夷憚其威望者也。且津民之性悍而鷙,倘因夷人而加辜於津之守令,必致觸怒於閭閻,其患有不可勝言也。《書》不言“顧畏民岩”乎?《傳》不雲“眾怒難犯”乎?願熟思而詳慮。國體不可虧,民心不可失,先皇帝之仇不可忘,而吾中堂之威望不可挫!宗社之奠安,皇圖之鞏固,華夷之畏服,臣民之歡感,在此一舉矣。昔王禹偁曰:“一國之政,萬民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倘中堂不能保昔日之威,立今日之謨,何以報大恩於先皇,何以輔翼皇上,何以表率乎臣工,何以懲乎天下後進之人!
類似於王闓運這樣的信,一日數十封,從京師,從江寧,從武昌,從安慶,從長沙,從兩廣,從川貴源源不斷地投寄天津,猶如一支支利箭,一齊向曾國藩的心窩射來,直欲把那顆衰竭的心髒穿爛,化成肉醬。
天津城內,周家勳、張光藻、劉傑的家門口,這些天來,慰問的人絡繹不斷,憐憫之淚,不絕於麵。本來官聲平平,卻突然都成了勤政愛民的清官賢吏了。街頭巷尾,不知誰編的童謠在四處傳唱:“升平歌舞和局開,宰相登場亦快哉。知否西陲絕域路,滿天風雪逐臣來。”
曾國藩這時方才明白輕聽崇厚之言,將周家勳等人交刑部嚴議是一個絕大的錯誤。他心裏痛苦萬分,悔恨不已。他恨自己不能堅持定見,更恨崇厚事事圖悅洋人,將他推到國人唾罵、皆曰可殺的悲慘境地。奏疏已經拜發,猶如潑水不可複收,他每天夜裏默默地向神靈禱告,求太後、皇上能寬容這幾個可憐的地方官,莫讓自己的過錯造成事實,使良心稍得安寧。
誰料幾天後上諭下達,速將天津地方官押來刑部歸案,重申殺十五人不足以平洋人之怨,務必嚴加審訊在押犯人,不可寬貸,但又對“訂定人數,如數執行”的提法予以駁斥:“衡情定罪,惟當以供證為憑,期無枉縱,豈能預為懸擬,強行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