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賓主坐下,獻茶畢,寒暄幾句後,曾國藩便不再說話。羅淑亞見他端坐在太師椅上,不停地以手撫須,麵色安詳,氣宇凝重,隱然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容、驚雷響於後而不變色的氣概,不禁暗自詫異。他見過清朝的官員成百上千,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州縣官吏,未有第二個人可與之相比。本想等曾國藩發問,見此情景,羅淑亞心想,若自己不先開口,老頭子便很可能這樣穩坐撫須下去,直到端茶送客為止,叫你莫測高深,最後兩手空空而去,哭笑不得。
“曾中堂,貴國暴民作亂,敝國領事被戕殺,國旗被焚毀,教堂被燒,使館、育嬰堂、講書堂被搗,死難者達九人之多。這是敝國建國以來,在外國從未遭受過的變亂。敝國上下震怒萬分,世界各國也同聲指責,不知曾中堂如何看待這事?又打算如何處置?”羅淑亞操著熟練的華語說。
“公使先生。”曾國藩停下梳理胡須的右手,語氣緩慢厚重地說,“對於在上個月的騷亂中,貴國所蒙受到的損失,尤其是領事先生及其他幾位貴國國民的遇害,鄙人深感悲痛,並將遵照敝國皇太後、皇上的旨意,認真查辦,嚴肅處理。不過,公使先生,事情的起因,來自於貴國教堂挖眼剖心的傳聞,而領事先生向我朝廷命官開槍,打死縣令家人,則更是事態激變的導火線。這兩點,鄙人也想提醒公使先生注意。”
正是這兩點,擊中了天津教案的要害,羅淑亞心裏暗驚:老家夥果然厲害。但羅淑亞有恃無恐,他要把這兩個要害抹掉:“曾中堂,挖眼剖心之說,純是對敝國的惡意中傷。貴國各地都如此哄傳,但無一處實證。這能作為圍攻教堂的理由嗎?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這恰恰說明貴國百姓的愚昧無知。豐大業鳴槍,乃是為了嚇唬包圍他的歹徒,劉縣令家人致死,純係誤中。貴國百姓以此為借口,肆行當今文明世界中已絕跡的暴行,太令敝國君臣遺憾了。”
“公使先生。”曾國藩的臉色開始嚴峻起來,“在橋上放槍,說是驅趕圍攻的人,或可勉強說得過去,在崇侍郎家放槍,又作何解釋呢?嗯?”
崇厚聽出這一聲“嗯”中的陰冷氣味,他生怕羅淑亞惱羞成怒,忙笑著解圍:“那天晚輩也是態度不好,跟豐領事大聲爭吵,兵役都圍了過來,豐領事在那種情況下開槍也可諒解。”
崇厚自知這話會使曾國藩氣惱,忙又對羅淑亞說:“曾中堂一向對貴國持友好態度,堅持守定和約,不願引起兵端,目前正在嚴令緝拿凶手,以正國法。”
曾國藩先是對崇厚的媚態頗為不滿,後轉念一想,也不宜與羅淑亞鬧翻,真的鬧翻了,對國家大為不利,於是順著崇厚的話說:“公使先生不是問鄙人的態度嗎?我可以告訴先生,敝國朝廷的態度就是鄙人的態度。具體說來,一是捉拿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二是嚴辦殺人越貨的凶手,三是訓誡辦事不力的地方官員,四是對貴國的損失表示歉意,並酌量賠償。”
羅淑亞見曾國藩談話的態度正在改變,暗思就是這個號稱中國中興第一臣的曾國藩,也不敢與法蘭西帝國對抗到底,他的膽氣充足了:“我注意到剛才貴中堂說的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時,並沒有涉及敝國。對這個態度,本人表示欣賞。敝國教堂、育嬰堂沒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人,但不保證貴國也沒有這樣的人。對這種匪徒的懲辦,本人和敝國政府是堅決支持的。對另外幾條,本人也很欣賞。不過,這些話都太空洞了。敝國大皇帝陛下通知本人鄭重向貴中堂及貴侍郎提出四條要求,請考慮。”
“哪四條,請公使先生提吧!”崇厚立即接話,曾國藩仍麵色安寧、神態端莊,不斷以手撫須。
“第一,將聖母得勝堂按原樣修複。”羅淑亞的態度明顯地一步一步強硬了,“第二,禮葬豐大業領事。第三,查辦地方官。關於這一點,我還要說明一下,地方官不僅指在背後煽風點火的天津道、府、縣三級官員,還包括那天在浮橋邊指揮百姓鬧事的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瑞。第四,所有參與殘害敝國公民的凶手,要一一緝拿歸案,殺頭示眾。”
崇厚本欲表示一一照辦,瞥眼見曾國藩臉色陰沉下來,遂不敢開口。曾國藩在心裏盤算著:重建教堂,懲辦凶手,已在考慮中;禮葬豐大業,雖然感情上有點別扭,但作為一個領事,下葬時禮儀稍隆重點,也還可以說得過去;唯有這查辦地方官,尤其還包括陳國瑞在內,這卻難以接受。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曾國藩臉色略顯平和地對羅淑亞說:“公使先生,這四條要求,鄙人尚無權給你以明確的答複,待請示皇太後、皇上以後再說。”一見羅淑亞還有話要說的樣子,他又轉過臉對崇厚說,“崇侍郎,你陪公使先生到驛館去休息吧,老夫眩暈病又發作了,需要躺一躺。”說罷,以手扶著額頭。
羅淑亞起身時臉色悻悻,但一時又找不到借口發作,曾國藩對羅淑亞做了一個抱拳的架勢,現出無可奈何的模樣:“請公使先生原諒,老朽近年已是日薄西山,實不堪此煩劇。公使先生正當盛年,老朽羨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