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厚的話很有道理。曾國藩過去也聽說各地鬧教案,都講洋人吃人心,挖眼珠,結果並無一處查實。他分析,這是因為教堂有仗勢欺人的其他罪行,人們忿恨,有人便編排這些離奇的事來激起大家的義憤。有些老百姓愚昧,也便真的相信了。
崇厚又說:“老中堂,還有一個極重要的事,晚輩一直未對任何人說,連皇太後、皇上都沒有說。”
“什麼事?”崇厚的神態既嚴肅又神秘,引起曾國藩的極大興趣。
“事件發生後,皇太後、皇上命晚輩查實洋人損失情況,晚輩派出親信認真調查。第二天他們來報告,說靠近關帝廟的海河上浮出三具洋人屍體,二男一女。他們驗屍後,發現這三個洋人均是刀砍死的,女屍脖子上、手指上都留有戴項鏈、戒指的痕跡,而項鏈、戒指都不見了。”崇厚說到這裏,把聲音壓低,“老中堂,晚輩估計這三具洋屍是死於歹人的趁火打劫,謀財害命。”
“他們是哪個國家的?”曾國藩問,他的掃帚眉抽動了一下。
“後俄國公使來天津認出了,說是他們俄國來中國的旅遊者,其中兩個是一對夫妻。”
曾國藩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晚輩現在各處布下暗哨,嚴密打探。眼下盡管許多人罵晚輩,暫且由他們罵去,是非總會分明的。”
崇厚的態度使曾國藩感動。他鼓勵道:“崇侍郎,你剛才講的事都很重要,對老夫也很有啟發。朝廷既然派我們處理這件事,我們自然就坐到一條船上來了,自當同舟共濟,不分彼此。你認為該做的事,就隻管去做,老夫支持你。”
崇厚走後,曾國藩想了很多,許多事情在等待他去辦:明天大清早,得趁著人少的時候去踏勘鬧事的現場;被福土庵暫時收留的那一百多個從育嬰堂裏逃出的孤兒,得派人一一詢問,問他們是否親眼見過挖眼剖心?武蘭珍接受迷魂藥一事甚為蹊蹺,務必嚴飭武蘭珍講出實話,若真是王三送的,一定要武蘭珍找出王三來,這種人,必須以死來威脅,方可起作用。海河洋屍事,是個重要的發現,要派十分精明能幹的人去辦,查出結果,抓到凶手,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正法,且可以此教育士民:這樣大規模的騷亂是沒有好處的,它隻能使壞人亂中取利。津案應從這裏打開缺口,事情方可望得到各方麵都滿意的較好解決。派誰去呢?他想起了趙烈文。是的,這事就交給惠甫!道、府、縣都無人管事,幹脆叫周家勳等人暫時停職,在近期內物色幾個人接替。社會秩序的維持,日常事務的處理,都還得靠地方官。另外,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那就是如何應付過幾天就要到天津來的法國公使羅淑亞。據說此人很不好對付。事情太多太多了,曾國藩想著想著,忽然一陣頭暈,眼前發黑。他趕緊摸到床邊躺下,直到半個時辰後才慢慢恢複正常。剛一清醒過來,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次騷亂,法國損失嚴重,自然與他們結下了怨仇,這不消說了。俄國、比利時、美國和英國這幾個國家也是因城門失火而殃及的池魚。法國已經利用這一點與他們結成同盟,共同施加壓力,而實際上這次事件的起因和他們毫無關係。若是誠心誠意地與他們講清楚,說明是誤傷,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想必他們也可理解。這樣便可拆散法國的同盟,削弱敵對力量,騰出精力來,集中對付法國。“對!”這是一個重要的策略,曾國藩後悔沒有早一點想起。此事叫崇厚去辦,天津城裏隻有他最適宜了。
心思用過度了,又是一陣眩暈,他趕緊閉上眼睛,不再想事,口裏悲哀地喃喃自語:“我真的老朽不中用了!”
老朽眩暈病發作,恕不能奉陪
羅淑亞很快就到天津來了。這個法蘭西帝國駐中國全權公使,是個受過訓練的職業外交官。他和豐大業一樣,自以為是貧窮落後的中國的主宰,眼角裏根本就沒有這個國家的平等位置。但他的外表卻顯得比豐大業文雅,舉止談吐也不像豐大業那樣粗魯。在法國時,他聽說中國好比一隻綿羊,對洋人俯首帖耳地順從;又好比一團泥巴,任洋人隨意撚捏。來到中國當公使的這幾年,他才發現情況並不完全如此。就在官場中,也並不是所有的官員都如綿羊泥團,而廣大的中國百姓則更有雄獅猛虎般的氣概,對天主教堂和傳教士似乎有一種本能的仇恨,迭起的教案,多是衝著法國而來。前幾年爆發的酉陽教案,至今沒有得到滿意的處理。他不得不親自坐輪船去四川,沿途恐嚇中國地方官。剛回到使館不久,更大的天津教案令他又光火又心怯。先是崇厚在處理,他知隻要他在北京幾個照會過去,崇厚便會一一照辦;後知清廷派曾國藩去了天津,這個老頭子不比崇厚容易對付。他決定親去天津一會。
“午安,曾中堂!”在崇厚陪同下的羅淑亞一進大門,便看到了身穿朝服的曾國藩,他主動地先打招呼。
“幸會,公使先生。”曾國藩想到自己乃正一品大學士,不能在洋人麵前過於謙卑,他有意不出大門,隻在接見廳的門口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