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名毀津門(4)(3 / 3)

兩個太監打起明黃緞棉簾,曾國藩彎腰進門,走前兩步,雙腿跪下,叫道:“臣曾國藩恭請聖安!”

“曾國藩免禮。”又是一句好聽的女人京腔,隻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柔和些。曾國藩心裏在猜測:前一句或許是慈禧太後的決定,剛才這一句可能是慈安太後的客氣。慈安太後待人寬厚,這一點他早有所聞。曾國藩摘下插著雙眼花翎的珊瑚紅頂帽,將它放在右手邊,低下頭去,高聲說:“臣曾國藩叩謝天恩!”然後一連叩了三個頭,青磚地發出三下沉厚的響聲。叩完後,他站起來,右手托著大帽子,向前走數步,在正中一塊軟緞墊子上跪了下來,恭聽天語。

片刻之間,養心殿東暖閣裏闃寂無聲。曾國藩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

“曾國藩,你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說第一句話的那個女人終於開腔了。

“是的。”曾國藩趁此機會抬起頭來,向前麵迅速掃了一眼,然後趕緊垂下,答,“臣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

就這一眼,他已將麵前的布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麵寶座上,身材似乎較瘦弱,麵孔蒼白,一臉稚氣,眼睛望著遠遠的門簾子,並不看他。剛才說話的太後坐在北麵,南麵也坐著一位,兩位太後的前麵都放著一層薄薄的黃幔帳。曾國藩已從軍機處得知,召見時慈安太後坐南,慈禧太後坐北。因此,剛才的問話出自慈禧太後之口。

“勇都撤完了嗎?”慈禧太後又問。

“撚寇滅後不久都撤了。”曾國藩答。他神情緊張,背上已漸漸發熱。

“撤的幾多勇?”又是慈禧太後的聲音。

“撤的兩萬人,留的三萬人。”不是講都撤了嗎,怎麼還留有三萬,比撤的還多?曾國藩自己已發覺這中間的矛盾,心裏一急,背上的熱氣立即變成汗水。

“何處人多?”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見慈禧太後並沒有就兩萬三萬的數字查問下去,曾國藩略鬆了一口氣。

“你一路上來也還安靜嗎?”這是慈安太後在發問了。

“路上很安靜。”曾國藩答,“起先恐怕有遊勇滋事,結果一路倒也平安。”

“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後再問。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帶兵多少年?”還是慈安太後的聲音。

“從前總是帶兵,這兩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答到這裏,曾國藩的緊張心情開始鬆弛下來。

“你以前在禮部?”

慈安太後的問話雖多,但最好回答,曾國藩不要作任何思考。他答道:“臣前在禮部當差。”

“曾國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後又換了一個話題。

“是臣胞弟。”

“你兄弟幾個?”

“臣兄弟五個,有兩個在軍營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曾國藩說到這裏,心裏微微一顫,他想起了廬山黃葉觀裏的溫甫。溫甫走後的最初幾年,曾國藩時時提心吊膽,以後見無聲無息的,也就慢慢心安了。常常想到要去看看,又覺得不妥,一直也沒有去成。去年到江西查訪,他下了最大決心,要去看望孤身學道十年的六弟。他借口休息幾天,住到廬山腳下一個小旅店,把陪同的江西官員打發走後,在一個漆黑的夜裏,陳廣敷帶著溫甫下山來到旅店,兄弟會麵,談了一個多時辰。所幸溫甫在廣敷的開導下,心境倒還安寧,給曾國藩很大的安慰。溫甫希望見見妻妾和兒子,他也答應了,隻是一再叮囑不要泄露出去。還好,溫甫家眷在廬山住了半年,外人也不曉得。盡管如此,當著太後的麵再次扯謊,他仍覺心虛。

“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問話的換成了慈禧太後。

他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稍停一下,說:“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

“直隸甚是空虛,你須好好練兵。”慈禧太後繼續說。

曾國藩明白了,原來調任直隸總督的目的,是要他來練兵。直隸能練出什麼好兵來呢?天下的好兵源隻有湖南,湖南人卻又耐不了北方的苦寒和麵食。曾國藩不能接受這個任務,但又不能頂撞,隻得委婉地說:“臣的才力弱,且精力日衰,恐怕辦不好。”

一語奏上去,許久不見回音,曾國藩的背又開始濕了。

“你跪安吧,明天再遞牌子。”慈禧太後終於說話了。

曾國藩趕緊叩頭跪安,托著帽子起身,一步步後退,直退到門簾邊,才慢慢轉身出門。

曾國藩走出養心殿,來到乾清門時,隻見丹墀上下和兩旁回廊裏,早已聚集著上百名大小官員、太監,他們全都以驚異的目光遠遠地望著他,悄悄地交頭接耳,直到他走出景運門。

第二天又是巳正時,由當年輔政八大臣中唯一沒受懲處的六額駙景壽帶領,走進養心殿東暖閣。皇太後、皇上再次召見,問了問他的病情及造洋船的事。第三天,由僧格林沁之子襲親王伯彥訥拉祜帶領,在養心殿東暖閣第三次接受召見。慈禧太後詢問這些年來有哪些好的帶兵將領,又談起直隸練兵的事,要他實心實意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