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滌翁,我念幾首《一剪梅》給你聽聽,據說是個江南才子寫的,專為中外大官們畫像。”
周壽昌搖頭晃腦地吟了起來——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毋庸,議也毋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襄讚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諡文忠,便諡文恭。
車輪在泥土路上輾過,留下兩行淺淺深深的轍印,將綠呢轎車拉向前進,京師慣常的臭氣臊氣一陣陣襲來。曾國藩隻覺得胸中作嘔,頭腦發脹,進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問:辛辛苦苦與長毛、撚軍搏鬥了十七年,難道保下來的竟是這樣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這樣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過繁華而雜亂的大街小巷,曾國藩一行寓居東安門外金魚胡同賢良寺。早有吏部官員稟報兩宮太後。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親來賢良寺傳旨:“賞曾國藩紫禁城騎馬,明日養心殿召見。”
這一夜,曾國藩通宵不眠。賞紫禁城騎馬,這是皇家給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種極高禮遇,且一進城便召見,也說明了兩宮太後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學熏陶的武英殿大學士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進城時的不快心緒已經消失,十七年來的辛苦委屈,仿佛都讓這道聖旨給酬謝了。
自從道光二十年散館後得見天顏,這已是第三代聖主了。皇上尚不到十四歲,少年天子是個什麼模樣,他想清楚地看一眼。兩宮太後都還年輕,西太後聰明過人,據說有當年則天女皇之風,對國事處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親自掂量一下。明天召見,皇上和兩位太後會提出些什麼問題呢?他設想許多可能問到的事,又一一在心裏作了回答。就這樣想來想去,自鳴鍾當當響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團。曾國藩起床,盥洗完畢,盤腿在床上靜坐片刻,然後吃飯。
卯初二刻,曾國藩乘轎來到景運門外,內廷官員在門邊恭迎。他下轎進了門,這裏已是一片輝煌燈火。景運門的右邊是乾清門,這是內廷的正門。清朝從順治到道光,這裏是曆代皇帝禦門聽政的地方,鹹豐以後則多改在養心殿。乾清門的右邊一直到隆宗門,有一排矮小的連房。連房西頭是內務府大臣辦事處,東頭是侍衛值宿房,中間是軍機處。此刻,這裏已端坐幾位當朝核心人物。他們在等候早朝,並預知曾國藩今日陛見,都想趁此機會先睹這位名震寰宇的一等侯爺,和他說上幾句話。
曾國藩尚未走到乾清門,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便聞聲而出,一同把他迎進軍機處。鹹豐二年曾國藩離京時,文祥任工部主事,寶鋆任翰林院侍讀學士,沈桂芬任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剛在這一年點翰林。論職務,都在曾國藩之下;論科名,除寶鋆與之同年外,其他也都是晚輩。四個軍機大臣在曾國藩的麵前甚是謙恭。
正說得投機,外麵報恭王到,曾國藩等一齊走出門外。隻見恭王正在幾個貼身侍從的陪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來。曾國藩想起這些年來恭王對自己的推薦、信賴、依畀,心中感激不盡。他趕緊趨前兩步,口裏念道:“草莽曾國藩叩見王爺。”說著便要下跪。
奕訢忙跨上一步,雙手扶住,說:“老中堂免禮!”攜起曾國藩的手,一起進了軍機處。
坐下後,奕訢把曾國藩細細端詳一番,輕聲說:“中堂蒼老多了!”
一句話,說得曾國藩熱淚盈眶,哽著喉嚨答:“十七年前草莽離京時,王爺尚是英邁少年,不想今日重見,王爺也已步入中年了。”
奕訢說:“這些年來,老中堂轉戰沙場,備嚐艱險,祖宗江山,實賴保衛,闔朝文武,鹹對老中堂崇敬感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貼心話,一時血液沸騰,哽咽著說:“全仗皇太後、皇上齊天洪福,靠王爺廟謨碩畫,草莽何功之有!但願從今以後,四海安夷,國運隆盛。”
眾軍機一齊說:“這一切全賴老中堂的經緯大才!”
過一會兒,惇親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鍾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陸續來到,大家猶如眾星拱月般地簇擁著曾國藩,往日肅穆安靜的軍機處變得熱鬧起來。
看看已近巳正,還不見叫起,曾國藩有點急了。正在這時,年近八十的鎮國將軍奕山走進來傳旨。鴉片戰爭期間,奕山在廣州掛起白旗,向英國侵略者義律投降,辱國喪權,激起眾怒,被鎖拿京城,擬處以大辟。隻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於一死。後來又放出,予以重用。為國家贏得聲威的英雄林則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給祖宗丟臉的懦夫卻仍然硬硬朗朗地活著。天道不公!曾國藩的腦子裏瞬時間閃過這一念頭。即將麵聖的非常時刻不容他多想,他趕緊回過神來,跟在奕山的後麵,左轉進了西長街,然後跨進遵義門,養心殿便出現在眼前了。
奕山把曾國藩領到東暖閣門邊,自己先進去了。立刻,裏麵傳出一句清亮動聽的女人聲音:“叫他進來吧!”
曾國藩知道這是皇太後開的金口,他下意識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軀。奕山走到門邊,嘶啞著喉嚨喊:“傳曾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