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名毀津門(3)(3 / 3)

曾國藩說:“那好,足下他日為老夫撰寫墓誌銘,這便是材料!”

說著,兩人都大笑起來。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飯,你加一碗臘肉、一碗臘魚、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紹酒來。”曾國藩吩咐仆人。江六應聲出門,趙烈文起身告辭。“不要走,我已經留你吃飯了。”

“客人就是我!”趙烈文受寵若驚,與曾國藩單獨在一起吃飯,這還是第一次,過去雖然也一起吃過飯,但那是和眾人一道在大餐廳裏就餐。

“過一會兒歐陽小岑也來。今晚我做東,請你們二位。”曾國藩很難得請客,今晚這餐飯既是與歐陽小岑話別,又是為了答謝他送了這套《船山遺書》。趙烈文則被拉來作陪。

趙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見書架上擺著一疊《紅樓夢》,遂笑道:“想不到兩江總督衙門也有私鹽,今天被我拿著了!”說罷,起身向書架邊走去。

曾國藩先是一怔,後恍然大悟,說:“日前禦史王大經奏禁淫書,《紅樓夢》赫然列第一,真可笑得很。這是一部奇書,你讀過嗎?”

“五年前匆匆讀過一遍,的確寫得好,真想再讀一遍。”

“《紅樓夢》要多讀幾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瞞你說,我這是讀第三遍了。”曾國藩也走到書架邊,拿起堆在上麵的第一本,順手翻了幾頁。忽然,從書中飄下一幀照片,趙烈文忙彎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園林圖:遠處為小橋假山、樓閣回廊,近處是一座水榭,一個俊美的貴公子坐在瓷墩上,對水吹簫,神態優雅恬適。

趙烈文凝視許久,問:“大人,這吹簫的少年是誰?”

“你看看照片的背後。”曾國藩說,手中的書已合攏,重新放到書架上去了。

趙烈文把照片翻過身來,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鑒園主人贈”。

“他是恭王?”趙烈文頗為懷疑地問。

“正是。”

曾國藩重新坐到太師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趙烈文又把照片翻過去,再細細諦視著,說:“真是個英俊美少年。”隔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美則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鎮壓百僚。”

曾國藩隨口答道:“貌雖不厚重,聰明則過人。”

“聰明誠然聰明,不過小智慧耳。”趙烈文將照片置於茶幾上,毫無顧忌地說,“見時局之不得不仰仗於外,即曲為彌縫。前向與倭相相爭,無轉身之地,忽而又解釋,這都是恭王聰明之處。然此則為隨事稱量輕重、揣度形勢之才,至於己為何人,所居何地,應如何立誌,似乎全無理會。凡人有所成就,皆誌氣做主,恭王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勢極而慮不出庭戶,恐不能無覆餗之慮,怕不是淺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

趙烈文這番議論,曾國藩在心裏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責恭王,恭王畢竟有大恩於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難處,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開對恭王的議論,轉向另一個話題:“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來說,事無大小,當日必辦。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後後加起來,臨朝之日不會超過三年。本朝曆代皇帝,非重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亂之後而議減征,餉竭之日而免報銷。數者皆非亡國舉動,足下以為何如?”

“數者皆非亡國舉動”一句話,使趙烈文頗覺意外,他於此窺視出曾國藩對國事蜩螗的憂慮不滿的心理,試探著說:“大人問卑職對本朝君德的看法,請恕卑職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肆。”

“這裏沒有外人,你隻管放心說。”曾國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勵,趙烈文的膽子更大了,遂痛快陳詞:“天道窮遠難知,不敢妄對。卑職以為,自三代以後,論強弱不論仁暴,論形勢不論德澤。比如諸葛亮輔蜀,盡忠盡力,民心擁護,而卒不能複已絕之炎劉;金哀宗在汴,求治頗切,而終不能抗方張之強韃。人之所見不能甚遠,既未可以一言而決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許其不覆。議減征,說來是仁政,但創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報銷,當然顯得寬容,但餉項原就是各省自籌,無可認真,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於勤政,的確為前世所罕見,但小事以速辦而見長,大事則往往以草率而致誤。以君德卜國之盛衰,固然不錯,但中興氣象,第一貴得人。卑職看今日中樞之地,實未有房、杜、姚、宋之輩,若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興,恐未能如所願。”

趙烈文這些論點,曾國藩深以為然。恭王聰明而不能鎮百僚,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寶鋆靈活但不滿人口,有節操的僅倭仁一人,卻又才薄識淺。時局盡在軍機,而軍機這班要員就是這般,國事如何能指望?心裏雖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讚同趙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聽聽這位見事深細的幕僚對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乾綱獨攬,亦前世所無。凡奏折,事無大小,徑達禦前,毫無壅蔽。即如沅甫參官秀峰折傳到禦座前,皇太後傳胡家玉麵問,僅指折中一節與看,不令睹全文。稍後放譚廷襄、綿森二人去湖北查辦,而軍機處尚不知始末。一女主臨禦而威斷如此,亦古來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