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名毀津門(3)(2 / 3)

趙烈文不斷點頭稱是。過一會兒,曾國藩感慨地說:“世上之人,其聰明才力相差都不太遠,此暗則彼明,此長則彼短,在用人者審量其宜而已。山不能為大匠別生奇木,天亦不能為賢主更生異人。”

“大哉,宰相之論也!”趙烈文不由得高聲讚歎。

“惠甫,你怎麼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呀!”曾國藩哈哈大笑起來,心情十分快活。

“卑職跟隨大人多年,素日裏聽大人談經談史談人物,所獲甚多。有時想,若是把大人這些談話都整理出來,刻印成書,必然對世人大有啟發。”趙烈文真摯地說,他其實已悄悄地這樣做了。每次和曾國藩談話之後,他就趕緊記在當天的日記上,盡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絲樣,把它們原原本本地留在紙上。曾國藩多次和他談“靜”的意義,從春秋的諸子百家,談到宋明的程朱陸王,把“靜”的學問闡發得淋漓盡致,說得趙烈文如醉如癡。他於是自號能靜,將書齋命名為能靜居,其每天的日記也隨之叫作《能靜居日記》。這部《能靜居日記》已記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國藩的言論。

“惠甫,我本是一個讀書做詩文的料子,誰知後來走錯了路。”曾國藩今天的談興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饒有興致地談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接遊,時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我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唯有多讀書而已,心中則以為異日梅、何之輩不足以相伯仲。豈料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書為伍,置詩文於高閣。鹹豐二年後奉命討賊,馳驅戎馬,益發無暇為學。今日回過頭來再讀梅伯言之文,自覺其有過人之處,往者之見,實為少年偏激。不過,我至今心裏仍不服輸,若讓我有時間讀書,我一定要與梅伯言爭個高低。”

說罷,一副憤憤不平的認真樣子。趙烈文鼓掌大笑起來,說:“人之性度不可測識,世有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稱號者,漢之富平侯、明之鎮國公也。大人事業淩鑠千古,唐宋以下幾無其倫,仍斤斤計較,要與寒儒一爭高下,豈不與漢成帝、明武宗為一類的人!”

曾國藩笑著說:“我講的是實話。”

趙烈文說:“我於此看出了大人年輕時的英發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後來與洪楊爭勝負,大概也出於此好勝之心。”

“真給你說對了,惠甫。”曾國藩說,“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僅要與洪楊爭高下,也要與湖南官場爭高下。初得旨為團練大臣,借居撫署,為懲辦幾個鬥毆的兵痞,長沙綠營竟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因此發憤到衡州募勇萬眾。那時也不過為爭口氣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為一笑。”說到這裏,曾國藩停住了,繼而又喟然歎息道,“可惜撚戰無功,國家亦未中興,平長毛這點功勞,實不足道。”

“李中堂剿撚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勝利,就是大人的勝利。”趙烈文安慰道,“卑職想,大人募湘軍,後來李中堂募淮軍,與北宋韓世忠、嶽飛等人募軍有相似之處。當年韓、嶽自成軍自求餉,湘淮軍的成功,實基於此。”

“是的。”曾國藩鬆開握須的手,支在扶手上,將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權不在手,絕無人應之。故我起義師以來,力求自強之道,粗能有成。”

趙烈文笑道:“大人成則成矣,而風氣則大辟蹊徑。依卑職看來,大人曆年辛苦,與賊戰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勝而天下靡然從之,恐數百年不能改此局麵。一統既久,剖分之象蓋已濫觴,雖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國藩默然良久,徐徐歎道:“我始意豈及此!成敗皆氣運,今日之局麵,亦同係氣運所致。”

這時,一個仆人進來,遞給曾國藩一張紙條。曾國藩看過後問趙烈文:“這是何物,你能猜得著嗎?”

趙烈文搖搖頭。

“這是老夫的晚餐菜單。”

多年來,曾國藩一直與幕僚一起就餐。歐陽夫人率兒女到江寧後,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多了,不過,他也還時常到大廚房和幕僚們邊吃飯邊聊天。近一年來,他常常喜歡一個人在書房裏吃飯,偶爾歐陽夫人也到書房來陪他吃。

“菜單?”出於好奇,趙烈文將紙條拿過來看了看,隻見上麵寫著:“魚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蔥蘿卜絲一小碗,菠菜湯一中碗,辣椒豆豉一小碟,米飯一小碗。”

趙烈文歎息:“大人還是吃得省儉!聽說升州板鴨店常常給江寧各大衙門送板鴨,大人不妨切點吃。”

“我這裏沒有升州店的板鴨!”曾國藩斷然說,“以前他們送過幾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以後他們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廚房裏沒有多少雞鴨魚肉,連紹酒都是論斤零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無此總督衙門!”趙烈文深有所悟地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