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名毀津門(1)(3 / 3)

桌麵當中擺了幾碟時鮮果品。遠通說,這些都是本寺的土產,尤其是青皮紅心蘿卜,更是難得吃到。遠通邊說邊用小刀切開一個,果然蘿卜心紅得鮮豔。遠通笑著說:“金陵紅心蘿卜在江南數第一,靈穀寺的紅心蘿卜在金陵數第一,這一碟又是靈穀寺裏蘿卜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吳汝綸笑著打趣。

“老衲想應當算得上天下第一。”遠通樂嗬嗬地笑道,精光的頭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曾國藩突然發現,這法師其實長得一表人才,如果讓他穿上一品官服,會比自己更像一個大學士!

桌子旁邊立著一個小火爐,一把古色古香的宜興紫砂壺裏冒出縷縷水汽。遠通親自給每人斟了一杯茶。給吳汝綸斟茶時,特地鄭重地對他說:“小先生,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燒出來的。”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曾國藩說,“大人在這裏寬坐,貧僧叫廚頭準備一頓好齋席,請大人嚐嚐。”

眾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覺得的確比城裏的茶水好喝些。“真是個會享清福的和尚!”望著走遠了的靈穀寺住持,曾國藩從內心裏發出羨慕。

“你們說,我今天為什麼要帶你們出來查看孝陵?”很久沒有離開督署了,今天到郊外走動走動,看了修繕一新的明孝陵,見了愛打誑語卻討人喜歡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靜的寺院裏喝著閑茶,曾國藩心裏湧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暢感,他笑著問正在專心品茶的年輕幕僚們,私下裏已經認張、黎、吳、薛為及門弟子了。

四子麵麵相覷一陣,不知如何回答。吳汝綸一向活躍,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們休息一天,到鍾山來玩玩。”

曾國藩笑著搖搖頭。黎庶昌想了想說:“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們下旬的作文題目是明孝陵論。”

“不對,應該是以孝治天下論。”薛福成忙糾正。

曾國藩笑著說:“算了,你們都猜不中,我今天請諸位出來,原是想來個鍾山談文,現在做了遠通和尚的客人,變成靈穀寺談文了。”

吳汝綸拍手笑道:“大人此舉太高雅了,今後一定是段文壇佳話。”

其他三子也都很興奮。

“昨天,廉卿送來一篇《北山獨遊記》,老夫讀了很覺有啟發。不獨文筆洗練,且用意高遠,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國藩從衣袖裏掏出張裕釗的作文,遞給黎庶昌:“你們每人先讀一遍,然後我們就從廉卿這篇文章談起。”

在黎庶昌等人閱讀的時候,曾國藩對張裕釗說:“我曾經說過,足下的文章近於柔,望多讀揚、韓之文,參以兩漢古賦而救其短。這篇遊記已不見往昔之柔弱,足下近來大有長進。”

“這都是大人指教的結果。”張裕釗恭敬地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謹愨的模樣,加上花白的頭發,四十三四歲的年紀,看起來像是過了五十的人一樣。曾國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謹厚,知道即使這樣著意表揚他,他也不會驕傲,若是對吳汝綸、薛福成,便不能這樣稱讚了。

張裕釗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瀏覽了一遍。黎庶昌誠懇地讚揚他寫得好,吳、薛也說好,但心裏並不太服氣。

“作文當以意為主,辭副其意,氣舉其辭。廉卿這篇遊記,好就好在通過登山越嶺的記敘,闡述了天下遼遠之境的獲得,隻屬於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這正是程朱所講的格物致知。”曾國藩習慣地捋著長須,意味深長地說,“豈止是登山覽勝,學問、文章、事業,哪樣不是這樣啊!”

望著總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發出如此莊重的人生感歎,不隻是張裕釗、黎庶昌,就是心高氣傲的吳汝綸、薛福成也被感懾了。佛殿裏頓時安靜下來。

“當年老夫初進京師,僥幸入金馬門,然於學問文章,懵然不知。偶聞京師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遂展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誦讀,其他六代之能詩文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後開始為詩古文。爾來三十年了。”無梁殿裏回蕩著曾國藩的湘鄉官話,其音色之洪亮,聲調之悅耳,張裕釗等人似乎從沒有聽到過,“三十年來,隻要軍務政務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過天命之年,才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近來常有將心得寫出之意,然握管之時,不克殫精竭思,作成後總不稱意。安得屏去萬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適,然後作文一篇,以攄胸中奇趣。今日與諸位偷得一日之閑,聚會於清靜無為之地,老夫欲學古之孔孟墨荀當年與門徒講學的形式,無拘無束地與諸位縱談為文之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