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江有三大難治之事,一漕運,二河工,三鹽政,尤其是鹽政,簡直如一團亂麻,但鹽政又是兩江第一大政務。三十年前,陶文毅公總督兩江,花大力氣改革鹽政,一時收效顯著,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後繼者無力,新政不能暢行。待到長毛亂起,一切又複舊了。今大人亦為湖南人,兩江一直不忘湖南人的恩澤,大人一定能超過陶文毅公,把兩江治理得更好。”
那是五年前,還在祁門的時候,曾國藩剛實授江督。一個五十多歲的舉人會試罷歸,翰林院掌院學士竇垿托他帶一封信給昔日老友,於是此人繞道來祁門。在祁門山中昏暗的油燈下,那人與曾國藩縱談通宵,特別對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談得透徹。曾國藩從他的談話中對兩江風尚了解甚多,執意請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願留在幕府。曾國藩很是遺憾。當時戰事緊迫,無暇整飭江南政務,遂與之相約,待金陵攻下後再請相助。那人欣然答應,在祁門住了五天後告辭回家。臨走前,曾國藩贈他兩首詩。曾國藩記得,那人姓薛名湘,字曉帆,無錫人。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少年,覺得眉宇之間與薛湘很有點相像。他也姓薛,也是無錫人,難道是薛湘的兒子?
“有一個人,不知足下認識不認識?”曾國藩和氣地問薛福成。
“不知大人問的誰?”薛福成似有所意識,眼中流出喜悅的光彩。
“薛湘薛曉帆先生,足下可曾聽說過?”曾國藩盯著薛福成的眼睛。
“他是晚生的父親。”薛福成淺淺地笑了一下。
“你真的是曉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著了!”曾國藩高興起來,“令尊大人還好嗎?”
“家父已在去年病故。”薛福成輕聲回答。
“哦!”曾國藩長歎一聲,露出無限惋惜的神情來。薛福成見了,心裏很感動。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約在先。”問罷,又自言自語地歎息,“唉,曉帆兄,你怎能失約先行呢?”
這句話,說得薛福成心裏既冷淒淒的,又熱乎乎的,不覺淚水盈眶,仿佛對麵坐的不再是八麵威風的爵相,而是自己的親叔叔。薛福成深情地說:“家父那年從祁門回家後,時常談起大人對他的厚待,說朝廷又為兩江放了一位好總督,並將老大人贈給他的詩拿給我們兄弟看。”
“這詩你能記得嗎?”曾國藩問。是借此溫習一下自己的舊作,還是測一測薛福成對它的重視程度,以及他的記誦能力?曾國藩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哪種想法占主要成分。
“記得,記得。老大人當時贈家父兩首五言古風,家父裱掛在中堂,時常誦讀,稱讚大人五言詩深得漢魏精髓,氣逼班氏,情追蘇李,並世無第二人。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思索地背道,“風騷難可熄,推激惟建安。參軍信能事,聲裂才亦殫。寂寞杜陵老,苦為憂患幹。上承柔澹思,下啟碧海瀾。茫茫望前哲,自立良獨難。君今抱古調,傾情為我彈。虛名播九野,內美常不完。相期蓄令德,各護淩風翰。第二首是??”
“好了,不要背下去了。”曾國藩含笑打斷薛福成,語氣換成了對子侄輩的親切隨便,“我問你,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父親的朋友,為什麼不直接來見我,要在號房裏寫這樣的條陳呢?”
“老大人,我這次是應試而來,無論試前試後拜謁,都有打通關節之嫌。晚生不想利用那層關係引起老大人的重視,要憑自己的真才實學來獲得信任。”
“有誌氣!”曾國藩脫口稱讚,“你母親身體還好嗎?你有幾兄弟?”
“家母身體還硬朗。兄弟六人,大哥福辰近年在京行醫,其餘都在無錫家中,最小的六弟也有十二歲了。”
“好!”曾國藩輕輕點頭,“我想留你在幕府做點事,你願意嗎?”
能參與號稱人才淵藪的兩江總督幕府,在當時有勝過中進士入翰苑的榮耀,薛福成還有不樂意的嗎?他立即答道:“謝大人栽培!”
曾國藩正要對薛福成勉勵一番,忽然門外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王荊七笑逐顏開地推門進來。
踐諾開辦金陵書局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你老做外公了!”王荊七笑著對曾國藩打拱。
曾國藩忙站起,滿臉喜氣地問:“母子都還平安嗎?”
“平安,平安!”荊七說,“太太說論月份還差兩個月,怕是旅途辛苦早產了,幸而大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
半個月前,曾紀澤遵父命,護理全家來到江寧。曾國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隨丈夫住湘潭、二女隨丈夫住長沙外,夫人歐陽氏、長子紀澤夫婦、次子紀鴻、三女紀琛與丈夫羅允吉、四女紀純、五女紀芬,還有王荊七的妻子和十歲的兒子,再加上一起前來做客的內兄歐陽秉銓、友人歐陽兆熊一行十二人,興高采烈地抵達江寧督署,空曠冷清的總督衙門頓時熱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