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生聽從大人的教導,這次回去後刻苦攻讀,爭取下科中式。”薛福成態度誠懇地回答。
“這就對了。”曾國藩又凝視一眼薛福成,問,“足下所獻治理江南八條,有的放矢,切中時弊,足見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長於思考。讀聖賢書的目的,內則修身於一己,外則造福於天下。足下以一生員身份,能將兩江整治納於自己的功課之中,看來聖賢書已初步讀懂。今兩江初平,瘡痍滿目,老夫正思整飭,亟欲聽取各方意見。邀請足下來,還想當麵聽聽足下對屯政、海防兩策的詳論,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說出來。”
一個功德震世的長者,對晚輩的建議這等獎掖,已使初出茅廬的薛福成十分感動,何況態度如此謙和,語氣如此懇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為思考一下,說:“晚生年輕學淺,在老大人麵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醜。差錯之處,請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說吧!”曾國藩的眼睛裏流出和藹溫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開始在胡須上緩緩地梳理起來。
“屯政始於漢代,有軍屯、民屯。漢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時趙充國在邊郡屯田,都使用駐軍,此為軍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許下屯田,得穀百萬斛,後推廣到各州郡,由典農官募民耕種,此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僅使曹魏強盛,也為日後晉統一全國奠定了雄厚的基礎。這是因為實行民屯,一則使大批荒田得以開墾,二則又便於推廣先進的耕作技術,獲得高產。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廢弛。我朝除有漕運地方的屯田仍隸衛所外,其餘衛所的屯田改隸州縣,名為民屯,其實屯田已變民田。長毛擾亂江南達十餘年之久,其蘇皖贛一帶所受蹂躪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這幾省荒田極多,無人耕種,有的甚至幾十裏內外不見人煙,這就為今日實行屯政準備了條件。如果老大人采用當年鄧艾在淮上屯田的成法,由官府出麵組織百姓耕種,發牛發種,推廣區田法,晚生以為,蘇皖贛的荒田,不出幾年,就能五穀豐登,為兩江儲備吃不完的糧食。眼下有一批散員亟須早為之安定,他們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軍。”
薛福成說到這裏停下來,看了一眼曾國藩。曾國藩灼熱的目光也正盯著他。他趕緊說下去:“老大人,晚生聽說,被裁撤的湘軍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長江兩岸,並未回湖南。原因是這些人湖南原籍本無根基,且久在軍中,不慣家居。有識之士認為,倘若不將滯留大江兩岸的撤勇妥善處置,這些人貪財嗜殺,必生禍患。有人說哥老會正在聯絡他們,實在可怕得很。”
曾國藩梳理胡須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約有兩三萬湘軍裁撤人員滯留沿途各省,沒有回到湖南原籍,此事曾國藩知道,這的確是個隱患。一旦出亂子,不但危害國家,自己作為湘軍統帥,也難逃咎責,且聽薛福成的處置意見吧。
“晚生建議老大人速派湘軍中有威望的將官,到皖贛等省招集滯留官勇,依過去的哨隊重新組織起來,帶到荒田較多之地實行屯政,並給他們以最優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澤依舊在一起,使他們有不散夥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們不生邪惡之念,而大人得軍餉之利,兩江有富庶之望。”
“這是個好辦法!”曾國藩點點頭,輕輕地說,“既消患於無形,又獲利於實在。關於海防,足下有什麼好設想嗎?”
受到鼓勵的薛福成情緒高漲起來:“晚生以為,我大清日後真正的敵手乃海外夷人。夷人憑著堅船利炮藐視天朝,倘若我們不加強海備,挫敗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聳聽,我大清總有一天會亡國滅種!”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記起了胡林翼在安慶江邊留下的遺言。心想,中國的官員和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這樣的明識、這樣的憂患感的話,大清就絕不會亡國滅種。
“老大人,我們也要造鐵船、製利炮,非如此,則不能守禦海疆,則不能保國保種!”薛福成幾乎用呼喊的口氣說出這幾句話,這一腔赤子熱血使曾國藩頗受感染,“晚生以為,老大人前幾年在安慶創辦的內軍械所,可以將它遷移到上海去,並且把它十倍百倍擴大。上海地處海隅,便於鐵船試航;民智開發,人才亦易求。這件事辦好了,影響至為巨大,說不定我大清自強將肇基於此。”
薛福成這個建議正合曾國藩的心意。半個月前,他收到容閎從美國來的信,說機器已全部買好,即將雇船運回。容閎也建議就在上海建廠,各方麵都方便些。曾國藩籌建安慶內軍械所時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廠,現在條件已具備,當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這個建議,可見此子有眼力。
“足下這個建議與老夫所想正合。”曾國藩慈祥地望著薛福成,問,“關於整頓江南,足下還有別的什麼想法嗎?”
薛福成想了一下說:“晚生認為,江南政務的整頓,首在鹽政的整頓,鹽政乃江南第一政務,且弊病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誌探求,但目前情況還不甚明了,亦拿不出什麼好的主意,故不敢妄陳。”
“哦!”曾國藩的兩隻眼睛低垂下來,梳理胡須的左手也不自覺地停止了。他陷入了回憶之中,耳邊響起了一個江南老舉人舒緩的吳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