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整飭兩江(2)(2 / 3)

開始還算安靜。天氣雖冷,士子們因早有準備,都還耐著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時分,突然下起雨來,雨中還夾雜著雪粒。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裏的士子們弄苦了。雖有雨傘鬥笠,到底擋不住長時間的雨雪。沒有多久,便一個個身上鋪滿了雪粒子,肩頭、袖口、褲管都漸漸地濕了。尤其可憐的是那些年老體弱和衣衫單薄的人,他們更是冷得瑟瑟發抖,縮頭縮腦地站在轅門外,在寒風欺淩、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過龍門便身價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懲罰的罪犯。

人群混亂了,咒罵天老爺的,吆喝著快點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種聲音嘈嘈雜雜,吵得連點名聲都聽不見了,入闈速度越來越慢。忽然,從西轅門外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爺爺,爺爺!”人們都圍了過去。隻見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緊閉雙眼,臉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凍死了。旁邊兩個士子跪在一旁失聲痛哭。有心腸好的士子便過來關照勸慰,有急公仗義的士子便忙著去叫巡邏兵。四周都在悄悄議論:

“這老頭子是誰,這一大把年紀了還來赴試?”

“據說是如皋來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兒子都有五十多歲了,孫子也二十多了。”

“老頭子發病幾天了,兒孫勸他莫入闈,他非要進不可,說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號房裏,這不就應了這句話!”

“哪裏應了?還沒進號房哩!”

“這是凍死的。這個鬼天老爺!主考官行行好,莫點名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好事!”

說話間過來兩個兵士,將老頭子的屍體抬走了,兒子孫子哭著跟在後麵。士子們望著這個慘景,搖頭歎息道:“可憐呀可憐!客死異鄉,兒子孫子也進不了考場,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風剛起,曾國藩便醒過來了,為天氣的驟冷擔憂。他是經曆過一科鄉試、三科會試,在號房裏度過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闈中之苦。今科鄉試,大不同於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氣悶了。誰知後來竟下起雨夾雪來,他為應點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來無心治事看書,不斷打發人到貢院門外去探聽情況。

“大人,如皋籍士子魯光羲凍死在西轅門外。”奉命了解情況的趙烈文進來報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國藩大吃一驚。他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子?”

“正是。現在遺體已被送往清涼寺。他的兒子、孫子和他同來應試,有兩個淮軍士兵幫他們一起料理後事。”

“可惜!”很久後,曾國藩才吐出兩個字來。這個消息使他甚為不快。七十八歲帶著兒孫赴鄉試,大清立國以來鳳毛麟角。那天聽了李鴻章的稟報後,他便思考著要圍繞這個題目做一係列好文章。首先該向皇太後、皇上奏報:耄耋老人攜子孫應試,這是皇太後、皇上聖德感化的體現,是孔孟儒學深入人心的生動說明,是長毛滅後國家中興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為兩江三省讀書人樹個榜樣,鼓勵年輕人奮發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學不怠。他還想到朝野都會廣泛談論這件罕見的奇事,正史野史都會感興趣地記載下來,為本就天下矚目的甲子科江南鄉試增添異彩,自己作為這科鄉試的總策劃人,將會更顯得不同凡響。可是,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光彩將變為陰影,美談將變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涼寺去看看魯光羲的兒子和孫子,並從庫房裏取出四十兩銀子送給他們,叫他們買副棺木,早點將老人入棺,護送回籍,不要在城裏待久了。”

“好,我就去。”趙烈文答應著,猶豫了一下,又說,“大人,現在雨雪交加,氣候嚴寒,士子們都站在露天坪裏,許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點名,先放他們進去,在號房裏畢竟可以躲避風雨。”

不點名就徑直入闈,這可是鄉試中從未有過的事情,倘若因此亂了考場,將來誰負這個責任?

“大人,士子們都在雨雪中冷得發抖,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一兩百,若是再出幾個魯光羲這樣的人,那就不好收場了。”見曾國藩陰沉著臉不作聲,趙烈文又補了一句。這話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涼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闈見劉大人,請他下令停止點名,先讓他們都進號,然後再叫點名官挨號一一查驗,發現有混進場者,杖責一百棍,趕出貢院。今後倘若朝廷追究下來,一切責任由我負!”

正在為因雨雪嚴寒而點名進展太慢發愁的劉昆,聽了趙烈文的轉告後,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開闈門,不必點名,一律憑《貢院坐號便覽》紙牌趕快入闈進號。這個命令一傳達,尚在轅門外候點的一萬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紛紛高喊:“謝主考大人恩典!”他們自動整隊,舉起紙牌,不到一個時辰,便全部進場完畢。

士子入場後,曾國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窮苦力學之輩,家境貧寒,衣衫必不厚實,經此雨雪一淋,定然濕了。號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凍死幾個,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將彭毓橘、劉連捷叫來,要他們立即從湘軍糧台處借調五千件衣服,棉的夾的單的都行,趕快送到貢院,好叫衣衫單薄的士子將濕衣換下。又吩咐闈中廚房速熬薑湯,每個士子發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濕。到了傍晚,曾國藩又親自乘轎來到貢院,在劉昆陪同下,順著狹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號房。見所有的士子都已開始安心應考,生病的也有號軍單獨照顧,一切安謐,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