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曾國藩的語調顯得嚴厲起來。
韋俊已覺氣氛不善,說:“弟兄們有些事想不通,都不願意就這樣離開軍營回籍。”
“韋將軍,你可能不明白,湘軍是團練,非朝廷經製之師,沒有長期存在的道理。仗打完了,就應當解散回籍,哪有什麼想得通想不通的!”曾國藩的麵孔明顯地冷下來,“你應該執行我的命令,立即做好全營撤除的安排。”
韋俊沉默著,沒有作聲。
“你說有些事想不通,是哪些事?”曾國藩似乎有點不耐煩地催問。
“大人。”韋俊鼓了鼓勁,說,“弟兄們都說,四五年來,正字營收複壽州,打敗撚寇,立下的戰功不少,但得到保舉的則不多。大家請大人向朝廷上個折子,為那些積年苦戰的老弟兄們求個職銜,今後回家去,臉上也風光些。”
韋俊這話說的是事實。正字營五千人中有一半是跟著韋俊投降過來的,每次打完仗後,韋俊都上報一個保舉單,列上長長的一串名字,保的都是他那批從廣西過來的老弟兄,韋俊想以此來籠絡他們。但每次單子一到曾國藩的手裏,便被卡住了。其他軍營報來的保舉單,曾國藩都原封不動地報到朝廷,唯獨對正字營不同。曾國藩極不情願讓這些老長毛升官受賞,他隻從中挑選二三成上報,而且還要把韋俊原擬的職銜都降一二等。正字營的將官們跟別的營一比,心裏不服氣,口裏大出怨言。久而久之,韋俊終於看出了曾國藩的心思,一種屈辱感沉重地壓著他。他不死心,企圖最後一次為部屬們爭取。
“笑話!”曾國藩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正字營最近未立軍功,如何能上報保舉單?朝廷視名器極珍,豈能像你從前那個偽天王一樣,濫封濫賞,毫無一點章程!”
韋俊聽了這話,腦頂上如同擊了一棒似的,嗡嗡作響,好久才清醒過來,說:“不上保舉單可以,弟兄們說,正字營前前後後死了三百多人,傷了一千多,撫恤銀三成未拿滿一成,從今年春天開始就沒有發餉銀,至今整整欠了七個月。兩項加起來,少說也欠了二十萬兩銀子。弟兄們說,補足了銀子就撤軍,否則的話——”
“否則怎樣?”曾國藩脖子上的青筋已一根根鼓起來了。
“否則他們不繳軍裝器械。”
“混賬!”曾國藩一巴掌打在案桌上,把韋俊驚了一下,“不繳軍裝器械,豈不是蓄謀造反!韋俊,對這些混賬東西,你是如何處置的?”
韋俊到底不是懦弱之輩,曾國藩凶橫的態度,大大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加之又長期心懷不滿,他重重地頂了一句:“卑職沒有處置他們,卑職認為他們說的有道理!”
“你說什麼?”曾國藩怒火中燒,瞪起兩隻發紅的三角眼,吼道,“蓄謀造反還有道理?”
這是公然的歪曲!韋俊一時沒有覺察出曾國藩說這話是有意引他上鉤,果然怒不可遏,刷地站起來,嗓門也變了:“他們沒有造反,這是強加給他們的罪名。正字營備受歧視,弟兄們早已忍耐不住了!”
這一句話,把曾國藩蓄意殺韋俊的時刻推前了一大步。他心裏想:“‘早已忍耐不住了’,這話明明是要出大亂子的信號,他們的確是賊心不死。事不宜遲,今天就要下手!”
曾國藩雙手叉在腰間,把韋俊死死地盯著。韋俊並不害怕,平靜地站在原地,頭也不低下。曾國藩越看越覺得眼前這個謀勇兼資的原天國主將,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反骨。是的,這個人不能留下,不隻是裁撤湘軍要借他的頭顱來懾眾,尤其重要的是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也需要他身首異處。
“來人啊!”隨著曾國藩一聲高喊,立刻上來四個著戎裝掛腰刀的武弁,“給我把這個破壞裁軍、蓄意謀反的亂臣賊子拿下!”
韋俊直到此刻,才終於完全看清了曾國藩的真麵目。他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深深的悔恨。但事已至此,後悔已晚了,他隻希望侄兒以德能逃脫曾剃頭的魔掌。
韋俊的希望落空了。第二天,趙烈文帶著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兵,從江寧出發趕到廬州,將韋以德騙到驛館,立即拿下,並曉諭正字營全體官勇,此事與他們任何人都無關係,不要人人自危。
韋以德押到江寧城的第二天,全城便到處貼滿了蓋有“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侯”紫色長條關防的布告,上麵赫然寫著:“原正字營統領韋俊、分統韋以德抗拒裁軍,圖謀造反,已奏明朝廷,予以正法。”在兩江總督衙門的告示壁上,不僅貼了一張特大號告示,而且旁邊還豎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麵懸掛著韋氏叔侄的兩顆怒目圓睜的頭顱。至於那盒被韋俊帶來的康氏祖傳雲子,曾國藩卻將它珍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