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殊榮奇憂(3)(2 / 3)

倘若與朝廷分庭抗禮,第一個站出來堅決反對的便是湘軍內部的人,而這人一定便是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左宗棠。曾國藩心想:老九太簡單了,論打仗,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內將才,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到那時,左宗棠處於極有利之形勢,集全國之糧餉兵力,消滅曾氏家族的湘軍,要比打敗長毛容易得多。

一支香燃完了,曾國藩下床來活動一下酸脹的雙腿,又點燃一支,重又盤腿坐到床上,繼續著剛才的思索。

即使僥幸黃袍在身上穿穩了,這個心高氣傲、倔強狠惡的老九,既然可以把黃袍披在自己的肩上,就可以隨時把黃袍取走。斧聲燭影,千古之謎,老九不就是趙光義嗎?一向對兄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大,有一百個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曾國藩上下兩排牙齒在嘴裏左右錯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摩擦聲,兩腮時緊時鬆,雙目木然冷漠。讓我背上個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他卻輕輕鬆鬆地子孫相傳,穩坐江山,老九的算盤撥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輕煙嫋嫋直上,越來越淡,直到淡得沒有了,曾國藩對弟弟也越來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穿他的五髒六腑、靈府深處。

是的,曾國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趙匡胤那樣無父無君、犯上作亂的叛臣逆子。三十年前,他還隻是荷葉塘鄉下一個農家子弟,卑微得像路邊一根草,低賤得像桌下一條狗,如今貴為甲侯,權綰兩江,節製四省,名重五嶽,還不都是出自天恩,源於皇家嗎?借助它給自己的一切,又來背叛它,反對它,良心何在?失敗了,固然理所當然地要遺臭萬年,豬狗不如;就算成功了,過去自己所說的那些忠誠敬上之類的話,不都是欺天瞞地的謊言假話?那些告誡子弟的諄諄家教,不都會成為後世訓子的反麵教材嗎?一生抱負,千秋名節,都絕對不容許他曾國藩有絲毫不臣之念!

還有,金陵已攻下,舉國都盼望早息戰火,鑄劍為鋤,若自己再樹起反旗,豈不又把千千萬萬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出於一個儒家信徒的良知,曾國藩也不願意這樣做。

筆直上升的煙柱忽地斷掉,第二支香也已燃完,要細心思考的問題太多了,曾國藩下得床來,又點上一支。既然不按沅甫說的辦,就必須更加事事小心謹慎,務必取得朝廷的充分信賴。曾國藩想,最使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手下這十多萬水陸湘軍。數百個軍營皆係將官私募,三千裏長江無一船不掛“曾”字旗,這在本朝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怎不令太後、皇上心神不安?臥榻之側,豈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況且進城後湘軍的表現,也足使曾國藩失望了。這樣的軍隊,即使不撤,也不能打仗了。不如裁去五萬八萬,既令朝廷放心,也甩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再一個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人心,苦了億萬百姓,肥了數千局吏。現在金陵已經攻下,若再照解厘金,必然招致民怨沸騰,得罪地方。第一個先撤的是湖南東征局!作出這兩個決定後,曾國藩的心頭略覺寬鬆。他剛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今年是鄉試正科,要立即把貢院修複,務必趕上今科鄉試。

清初時設江南省,包括安徽、江蘇兩地,康熙六年這兩地分為兩省,但鄉試沒有分闈,一直在一起,故錄取名額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薈萃,英傑輩出,一甲三鼎中數江南舉子最多,故江南鄉試,曆來為天下注目。自從金陵落入太平軍之手後,江南鄉試已中斷十多年了,這中間僅鹹豐九年在杭州借闈開科一次,又因錄取名額不足,失去了會試的機會。收複安慶後,曾國藩曾準備在安慶設一考棚,將安徽與江蘇分開,先在安慶單行鄉試,但後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齊而未果。那些急於仕進的江南讀書子弟,眼巴巴地看著別省開科取士,新舉人們肥馬輕裘,自己滿腹經綸而無法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複江南鄉試了。此事一公開,不知有多少人歡喜雀躍,破涕開顏!

如果說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備,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麼這件事更是深得全國士子之心!曾國藩想到這裏,終於擺脫了壓得透不過氣來的負擔,心情鬆快多了。

“大人,蕭軍門帶著三十多位將領前來叩見,說有要事稟告。”荊七推門進來,說完後垂手站在一旁。

他們來幹什麼?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心裏思考著,一隻手慢慢地梳理胡須。上上下下地梳理幾遍後,臉上露出一絲淡笑。

“更衣!”曾國藩起身,荊七隨即捧來了朝服。除開跪接聖旨、重要會議及朔望朝賀外,曾國藩接見部屬時通常隻著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醬色馬褂,從不用皮貨,更沒有貂、狐、猞猁等珍貴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鎮,鹹豐帝賞賜了一件狐腿馬褂,他隻試穿了一下,表示對聖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葉塘珍藏起來。夏天永遠是玄色或灰白色布長衫,也不穿絲綢衣褲。今天曾國藩一反常態,大熱天氣穿上嚴嚴實實的朝服,威嚴莊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帥椅上,兩眼如電光般地平視前方。蕭孚泗等人見此情景,心裏先就有三分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