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從櫸根嶺、羊棧嶺不斷傳來凶慘的喊殺聲;入夜,嶺上嶺下,到處是時明時滅的鬆明火把。兩江總督衙門裏那些紙上談兵的軍機參讚們,舞文弄墨的書記文案們,以及記賬算數的小吏們,雖然生活在軍營中,卻從沒有親眼見過兩軍廝殺的場麵,更沒有過身曆前敵的處境。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一天到晚處在極度的恐懼之中,眼見得東、北兩麵血肉橫飛,南麵略為安靜些,便瞞著曾國藩,互相串通,偷偷地買通了二十號小劃子。每天夜晚,將一包包行李往劃子上運,單等敗兵逃回,便起篙向江西方向劃去。當李鴻章把這個情況報告曾國藩時,他氣得怒發衝冠,恨不得把這些擾亂軍心的膽小鬼,一個個抓起來殺掉。但他沒有這樣做,反而親擬一個告示,叫文書謄抄後貼在營房外:
當此危急之秋,有非朝廷命官而欲離祁門者,本督秉來去自願之原則,發放本月全薪和途費,撥船相送;事平後願來者,本督一律歡迎,竭誠相待,不計前嫌。
這份告示一貼出,那些準備走的幕僚反而不好意思走了,又偷偷地把行李從劃子上搬回。對這一切,曾國藩裝作沒看見,白天他照舊批文、發函、見客、下棋、讀書,安之若素,穩如泰山;夜晚,他開始清理文書,把一些重要文件包紮起來,叫荊七藏在附近山林裏,對荊七說:“倘若老營傾覆,我為國盡忠了,這些材料,你今後都要設法運回荷葉塘去,聽明白了嗎?”
荊七點頭答應,心裏早已亂成一團麻。這天深夜,曾國藩見東、北兩座山嶺烽火又起,鮑超至今無消息,心想,此番必死無疑,將老營設在祁門實在是個大錯誤,悔不該沒聽李鴻章勸說,移駐東流,但現在後悔已晚。自己年過五十,官居一品,今生除學問無成就外,也沒什麼大遺憾的了。這樣一想,又平靜多了。
他先給皇上寫一封遺折,將自己所經手的幾件大事,逐一作了安排。又給兒子紀澤紀鴻寫了一封家信,叮囑他們長大後切不可涉曆兵間,此事難於見功,易於造孽,亦不必做官,唯專心讀書,又重申八本三致祥的家教。怕他們忘記,將八本三致祥又寫了一遍: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養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治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
寫好這封當遺囑的家書後,天已蒙蒙發亮,看著外麵蕭瑟秋景以及匆忙奔走的親兵,曾國藩的心又繃緊了。他惶惶然呆望著,不知所措。過了許久,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叫荊七端一盆清水來。曾國藩仔細地洗淨臉和手,整理好衣冠後,端坐在案桌旁,從一個小筆筒裏拿出五十根蓍草來。他從中隨意揀了一根放在一旁,又將一根夾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將剩下的四十八根任意分成兩堆,然後每四根一次地拿開,直到不能再拿時,則將兩堆合並。如此這般分分合合地擺弄了十八次,占出了一個《坎》卦來,其中九二為老陽,上六為老陰。曾國藩記得九二爻辭為:“坎有險,求小得。”上六爻辭為:“係用徽纆,寘於叢棘,三歲不得,凶。”九二爻辭無疑是句好話,上六爻辭中的徽纆,是用來捆自己,還是捆長毛呢?真是天意渺茫,難以猜測。正在疑慮之時,康福氣息喘喘地推門闖了進來:“大人,長毛已衝破羊棧嶺防線,我保護你離開祁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