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素來尊敬這位給他啟蒙的忠厚塾師,既然是雁門師的親身經曆,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蔣市街離荷葉塘有十七裏路。第二天,兄弟倆起個大早,乘兩頂竹涼轎,趁著上午涼快的時候,趕到了碧雲觀前。
建在蔣市街的碧雲觀已有兩百年的曆史了。觀不大,幾間草房,一圈竹籬,向來不大引人注目。三十年前,曾國藩還未考取秀才。一次,他挑了幾十個自家編織的菜籃子趕蔣市街的集,想換幾個紙筆錢。畢竟是讀書人,總覺得做買賣是丟臉的事,曾國藩急著要脫手,把價錢壓低,買主都圍在他的攤子前麵,這下惹怒了另外兩個賣菜籃子的漢子。曾國藩和他們爭辯,那兩個漢子講不過他,便來蠻的。正在這時,從碧雲觀裏走出一位道長,喝退了那兩個大漢,把曾國藩帶進觀裏,請他喝茶,並勸他不要出來賣東西,這不是讀書人做的事,曾國藩十分感激。後來,曾國藩進了翰林院,想寄點銀子給道長修觀,一打聽,道長早已仙逝,便也作罷了。今日來到這裏,見碧雲觀與三十年前並無多大差別,而自己卻由昔日的英俊少年變得衰老不堪了,曾國藩心裏感歎不已。
兄弟二人推開虛掩的竹門。院子裏靜悄悄的,沿籬笆種了一溜葫蘆藤,青藤翠葉間,時而垂幾個油綠發亮的小葫蘆。這些小葫蘆,兩個圓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給碧雲觀增添盎盎生氣。一個身材頎長的道人正在給葫蘆藤澆水。道人背對著竹門,前麵是高聳壁立的黛色山崖。好一幅令人羨慕的仙居圖!曾國藩在心裏讚歎。
“道長,打擾了!”曾國潢走前一步,客氣地叫了一聲。
那道人轉過身來,和藹地說:“是找九還道長嗎?他昨天出觀訪友去了。”
曾國藩看那道人,果然醜得出奇:臉上滿是發亮的疤痕,一邊眉毛稀稀拉拉,另一邊則幹脆脫落盡淨,代之以粗糙的皺皮,嘴唇略向右邊歪斜,下巴上橫著一道裂痕,將胡須明顯地劃成兩半。麵孔雖醜,兩隻眼睛卻分外明亮寧靜,充滿著睿智的光芒。遂忙拱手施禮,笑道:“我們兄弟不會九還道長,特來拜謁您。”
“找我何事?”醜道人放下手中的水壺,微笑著問。那笑容裏滿是和善、親切。就憑這一臉純真的笑容,曾國藩斷定這是一個內涵深厚、宅心光明的人。
“昨聞雁門先生盛讚道長醫道精深,有妙手回春絕技,家兄久患重病,特來拜謁,求道長法眼看一看。”曾國潢努力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害得他字斟句酌地說了很久。
“哈哈哈!”醜道人爽朗地笑起來,“雁門先生謬獎了,那天不過偶爾碰中而已,哪有什麼醫道精深、妙手回春。”
“仙師請了。”曾國藩略微彎了彎腰,說,“雁門師忠厚長者,從不謬許人,是他特為叫弟子前來懇請仙師,以悲天憫人之心,布春滿杏林之德,好叫弟子早脫病患苦海,略舒平生鄙懷。”
醜道人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曾國藩良久,輕輕地搖搖頭,說:“我今日能與二位在此相會,也算是緣分吧,請隨貧道進屋。”
說罷,自己先邁步進門,曾國藩兄弟跟著他進了草房。道房裏無甚擺設,幾件簡樸陳舊的日用家具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正麵粉壁上懸掛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煉丹圖。曾國藩心裏歎道:“真個是仙家風味,清靜無為!紙醉金迷、鉤心鬥角的世俗生活,在這裏簡直就是汙穢不堪的癰疽。”
醜道人讓座斟茶完畢,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墊來,平放在茶幾上,讓曾國藩伸出一隻手擱在其上。自己在對麵坐下來,微閉雙眼,默默切脈,不再說話。許久,道人示意換一隻手,又切起來,仍不說話。曾國藩見道人切脈的手上也布滿疤痕,他心中好生奇怪:望聞問切,乃醫家治病必不可少的程序,為何這個道人不望不聞不問,隻顧切脈,而又切得如此之久呢?他注意觀察道人的表情:從容安詳,凝神端坐,似已忘卻人世,遨遊仙鄉。曾國藩越看越覺得道人的臉型神態,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在哪裏見過。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的確,在他的所有故舊友人中,沒有這樣一張醜陋難看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