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讀完這道上諭,心裏涼了半截。調撥上海厘金,並由袁芳瑛專辦的如意計劃,竟遭到兩江總督怡良的斷然拒絕。
“怡良可惡!”曾國藩在心裏狠狠地罵道。如今朝廷,居然這般軟弱,怡良說不給就不給。曾國藩想,這種事在宣宗時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哎!今日之情勢,真要辦事,非得要有督撫實權不可!隨便在哪個省當個巡撫,供應兩萬勇丁都不成問題,何來向人乞食這副狼狽相。曾國藩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心中充滿委屈。這時,門被輕輕推開。
“哎呀!筠仙,你幾時回來的?”正在為軍餉擔憂的曾國藩,一眼瞥見從杭州運鹽回來的郭嵩燾,仿佛見到趙公元帥一樣高興。
“剛到南康,就來向你交差了。”
幾個月的勞累奔波,郭嵩燾顯然黑瘦多了。曾國藩親切地說:“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瘦成這個樣子。”
按照待老友的慣例,曾國藩親手為郭嵩燾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點不打緊,事情沒辦好。”郭嵩燾滿臉倦容。
“三萬引鹽如數運到廣信,你為軍營立了大功,怎說沒辦好呢?”曾國藩知道郭嵩燾一向不講客氣話,這中間必有難處。
“滌生,現在世道人心都壞了。國家遭大難,本應和衷共濟,共拯危難,其實大謬不然。”郭嵩燾很氣憤,“一到浙江,先是巡撫何桂清高低不肯撥,說是浙江也是受長毛蹂躪區,不能承擔八萬軍餉的義務。幸而不久戶部下來公文,他隻好勉強接受。派去辦理的各級官吏層層盤剝,弄得百姓怨聲載道,知道是要運到江西充軍餉,都罵你沒良心。”
“愚民無知,就讓他罵去吧!”曾國藩苦笑道,“自出山辦團練以來,我也不知挨過多少無端的咒罵了。”
“好容易運進江西,在玉山解開幾包準備食用時,發現上當了。”
“怎麼啦?”曾國藩驚訝地問。
“鹽裏摻了觀音土。一包鹽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觀音土。”
“這批混蛋!”曾國藩脫口罵道。
“這倒也罷了。”郭嵩燾繼續說,“原擬每引鹽可售價二十五兩,除去成本和各項開支外,在廣信一帶出售,每引可賺四兩多。誰知每引隻能賣到二十兩左右,幾乎賺不到錢。”
“這是什麼原因?”曾國藩感到事情嚴重了,淨賺十萬兩的計劃豈不要落空!
“後來一打聽,近來大批走私淮鹽正在出售,價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兩之間,有的還便宜些。”
“三令五申嚴禁私鹽,為何沒有堵住?”曾國藩氣得站起來,在屋裏走來走去。
“江西的州縣,不是你這個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還不知道,那些從安徽賊區買淮鹽的私販子,幾乎個個都有官府做靠山。走私鹽是州縣官吏的一大財路,他們會真正地禁止嗎?據說……”郭嵩燾走到曾國藩身邊,小聲說,“藩司陸元烺、署理鹽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諤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確鑿根據嗎?”曾國藩轉過臉,咄咄逼人地問,“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彈劾。這班人,簡直是國之巨蠹!”
“確證當然有。不過你可以彈劾一個陸元烺,彈劾一個史致諤,你能彈劾掉全江西的官吏嗎?世道人心已壞,整個風氣已壞,是根本無法扭轉的。”
曾國藩長長地歎了口氣,不再作聲。他覺得自己已走在荊天棘地之中,前麵是張開血盆大口的虎豹豺狼,這似乎還好對付些,而身後及左右的蚊蟲蛇蠍、刺叢陷阱,卻無力製裁防範。他咬緊牙關,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如果有朝一日我當了兩江總督,我要把這些腐敗家夥全部清除!”
“滌生,我這次來一則向你交差,二則向你辭行。”
“怎麼!你也要離開軍營?”曾國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闋,理應回京供職,明日我即離開南康,先回湘陰安置一下,然後再北上。”
“江西局麵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幫我一把吧!”曾國藩實在不願意郭嵩燾離開。
“滌生,按我們的交情,我是應該留在這裏幫幫你的,但這次辦理鹽務,辦得我心灰意冷了。我想,我們大清帝國怕真的要亡了。不是亡在長毛手裏,而是亡在自己人手裏。我這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紹英國國情的書,夷人有許多長處值得我們學習。我真想到英國去親眼看看。”
“夷人的確有許多東西比我們好,就拿他們造的船和炮來說,就強過我們百倍不止。你幫我平定長毛,大功告成後,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燾苦笑說:“我不過說說而已,你就抓住這點和我做起交易來了。這幾年的辛苦奔波,也使我煩膩了。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最耐不得煩劇,你還是讓我到翰林院去過幾天清閑日子吧!”
曾國藩知不可挽留,說:“明天我和孟容為你置酒餞行。”
郭嵩燾見曾國藩答應了,反覺過意不去,他深情地望著曾國藩,說:“滌生,你頑強堅毅,定會做出大事業來。我稟性柔弱,在這方麵不能望你項背。剛才所說的,我自思也過於灰心了。有誌者事竟成,國事也並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幾句肺腑之言。”
曾國藩也頗動感情地說:“賢弟請講。”
“你若像我這樣,不在地方辦事,又不帶勇剿賊則罷,倘若指望辦成大事,剿滅逆賊,你有些做法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