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一天下雨了,曾國藩命荊七取出古硯來,磨墨寫字。又怪了,古硯並不像過去那樣,遇雨溢水。曾國藩歎息著,把硯台拿在手中細細把玩,卻發現似乎沒有過去那種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動,翻箱倒櫃尋找。結果湯家祖傳古硯找出來了,字畫也找出來了。原來,贖回的竟全是贗品,真的並沒有丟!他驚呆了。馬上要荊七到琉璃廠去找那個古玩攤主,但早已不見了。曾國藩大惑不解:究竟誰是騙子呢?說古玩攤主是騙子,他怎麼會知道我家珍藏的東西?說楊國棟是騙子,他為什麼不將真物竊走?
此時曾國藩在這裏邂逅楊國棟,真個是他鄉遇故知,又能解開多年的疑團,豈有不去之理?曾國藩叫荊七先回去告訴郭嵩燾、劉蓉,說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來接。
楊國棟帶著二人走了一裏多路,來到一個山坳口,指著前麵一片竹籬茅舍說:“這就是寒舍。”
曾國藩見茅屋前一灣溪水,幾株垂柳,環境清幽安靜,說:“足下居此福地,強過京師百倍。”
說著進了屋。誰知這茅舍外麵看似簡陋,裏麵卻不大一般。廳堂四壁刷著石灰,顯得明亮雅潔。牆上懸掛著名人字畫,屋裏擺的盡是精致的上等家具。坐在這裏,並未感到是荒山野嶺,仿佛來到繁華市井中的官紳家。
剛坐下,楊國棟對裏屋喊:“阿秀,端茶來敬獻二位大人。”
話音剛落,從裏屋出來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子,托著一個黑漆螺鈿茶盤,步履輕盈地走進客廳。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兩碗茶放在幾上說:“請二位大人用茶。”
說罷莞爾一笑,轉身進屋了。彭玉麟看著這女子極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爾一笑的神態和清脆的越音,簡直如同小姑複生,他不由得多看了阿秀兩眼。彭玉麟的瞬間表情,楊國棟沒發覺,曾國藩卻注意了。楊國棟說:“這是小妹國秀,老母癱瘓在床上已經幾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國藩說:“足下那年突然離去,使我掛牽不已。”
楊國棟說:“學生那年貿然拜訪大人,蒙大人錯愛,留在府中。三個月來,跟隨大人,所學竟比我寒窗十年還多。大人恩德,學生沒齒不忘。那年突然離去,原是出於一樁意外的事情。”
阿秀又出來,擺出各種時鮮果品。曾國藩發現彭玉麟又看了阿秀兩眼,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楊國棟繼續說:“那天我正在前門大街上辦點事,正巧遇到從老家來的仆人。他一把抓住我,說,‘相公,我在京城裏找你半個月了,今天終於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問,‘家裏出事了?’仆人說,‘相公有所不知,老爺在家,為祖上的墳地和謝家打起官司來,被官府鎖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聽慌了神,說,‘我現在禮部侍郎曾大人家,曾大人這兩天在園子裏當值,過兩天曾大人回來後,我跟他說明,再離京回家。’仆人說,‘老爺現在獄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幾天,不知回去後還能不能見到老爺。’老仆說著掉下眼淚。我心想:他是我家的仆人,都如此著急,我還能再等嗎?不如先回去,兩三個月後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連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沒有什麼行李,隻有幾樣假貨。那是在大人家住的時候,閑來無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畫臨摹了一張。自己看著,覺得也還像。頓時興起,要跟世人開個小玩笑。一連幾天,我早出晚歸,逛琉璃廠,與那些古董商人閑扯,從他們那裏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藝。我用重價買了幾張明代年間出的紙,又買了一支古墨,關起門來,用心臨摹、炮製,將大人家藏字畫,每幅都精心臨摹了一份。又特別喜愛大人家的古硯,也照樣仿製了一個。我於是把這幾種東西帶上,留下一張‘急事暫別’的紙條,來到仆人所住的西河沿連升店。”
曾國藩聽得極有興趣,微笑著插話:“現在我明白了,那張黃山穀的字是你自己臨摹的。”又說,“這張紙條不曾聽府裏人談起。”
“當時放在書案上,也可能後來被風吹走了。我來到連升店,仆人問,‘相公身上帶了錢沒有?’我身上一文不名。仆人也隻剩下十幾兩銀子,這點錢,主仆二人無論如何到不了家。仆人看到包袱裏的字畫,說,‘相公,目前是救老爺要緊,你這幾張字畫就變賣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如今也沒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爺,日後還可以再買。’我心裏好笑。不過,他這一說倒提醒我。看來這幾幅字畫臨摹得還可以,至少眼前的仆人是騙過了。如果能被哪個好古董而又不識貨的人買去,雖然有點缺德,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我問,‘緊急之間,賣給誰呢?’‘有人買,隔壁就住著一個賣字畫的攤主。’仆人當即叫來一個中年漢子。我心想:正好檢驗一下我仿古的本領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個漢子吹噓,說是祖傳下來的真跡,目前要救老爺,隻得忍痛賣掉。那漢子早幾天便與仆人混熟了,因而對我所講的毫不懷疑。他眯起眼睛將那幾幅字畫和古硯細細鑒賞一番,問我,‘你開個價吧!’我說,‘這幾幅字畫和古硯,論價不會低於一千五百兩銀子,現在急要錢用,我沒工夫再找別人,你給七百五十兩吧!’那漢子和我討價還價,最後開出五百兩。我心裏想:好笑,這幾樣東西十兩銀子都不值,經過這樣的瞎吹胡鬧,居然就值幾百兩銀子了。便一手從漢子手中接過五百兩銀子,一手將那幾樣冒牌貨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