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剛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進屋來。
“滌生兄,哪裏不舒服呀?”早兩天,為著表示親昵,曾國藩稱德音杭布為“泉石兄”,也要他叫自己“滌生”。他從哪裏嗅到了氣味?曾國藩厭惡地想,隨即從床上坐起來,笑道:“泉石兄,請坐。弟偶得采薪之憂,何勞仁兄過訪。”
“聽說剛才來了諭旨,仁兄官複原職,弟特來恭賀。”
剛送走折差,他就什麼都知道了。誰先告訴了他,待會兒要嚴查,曾國藩心裏想,嘴上卻說:“皇上厚恩,國藩無以報答。”順手把上逾遞給德音杭布。德音杭布瀏覽一下,隨口問:“仁兄擬何時整師東進?”
“十天後出兵。”曾國藩答得幹脆。
“羅澤南、胡林翼遠在天門、沔陽,能趕得到嗎?”
“速發急令召回,可以趕得到。”
停了一會兒,德音杭布說:“我看仁兄上個折子給皇上,一請不要撤署理巡撫之職,沒有地方實權,糧餉籌措有困難。二請稍緩出兵,待湖北經理有頭緒後再出不遲。仁兄,這可是弟之貼心話,完全為仁兄日後大業著想。”
這番話若從湘勇其他人口中說出,曾國藩一定會欣賞,這的確是真心為湘勇和他本人著想的建議,但對眼前這個朝廷派來的滿郎中,曾國藩有著十二分的戒備。他淡淡笑道:“皇上聖命,便是弟之大業,弟向來不敢有個人事業。署湖北巡撫一職,我早有辭謝折上奏皇上,請皇上收回成命。現改賞兵部侍郎銜,已是皇上破格之優待。弟母喪未除,本不應接受,隻是為此再瀆皇上聖意,於心不安,故勉強拜受。我身在軍中,不宜兼地方之職,有朝廷調遣,餉糧亦不必憂。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職多年,於軍事卓有建樹,來日商議東進事,還請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剛出門,派給他當仆人的蔣益澧便進來悄悄報告:“折差將兵部一封密信送給了德音杭布,他看後立即就燒了,不知裏麵說些什麼。”
曾國藩說:“這兩天他必定有些活動,你注意盯著,隨時報我。”
被德音杭布一衝擊,曾國藩的精神倒恢複了。聖命不可違抗,出師在即,一件思之已久的事,要在離開武昌時辦好。他將康福喚進來,要他立即調集武漢三鎮的好鐵匠,五天之內用上等好鐵打造一百把小腰刀。又親自在一張白紙上畫了腰刀的式樣:長九寸,闊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鋒利,每把刀上刻“殄滅醜類,盡忠王事。滌生曾國藩贈”十四個字,並依次編號。康福問:“打造這麼多腰刀送給誰?”
曾國藩對他揮揮手:“快去辦吧,過幾天就知道了。”
這時親兵進來,呈送一份湖廣總督楊霈的谘文。曾國藩看谘文內轉抄一道諭旨,皇上命楊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撫青麟就地正法。曾國藩心中一陣急跳,一種負疚的心情不期而然地冒了出來。他決定馬上去見見青麟,要借此稍釋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要堵住青麟的嘴。萬一青麟覺察到已被出賣,臨死時不顧一切地說出獻俘真相,若再捏造事實,反咬一口,那豈不壞了大事!
武昌、漢陽的同日克複,給青麟帶來希望。他欽佩曾國藩的軍事謀略,更感謝他為自己將功補過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裏知道,曾國藩給朝廷的報捷折裏,壓根兒就沒提青麟一個字。謹慎老練的曾國藩非常清楚,為舍城逃命的巡撫說情,無異於捋虎須,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而以獻巡撫為名獲取長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嚴何在?曾國藩決不會因一個貪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損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漢陽同日克複,這是湘勇成立以來所取得的最大勝利,也是自太平軍起事以來,朝廷方麵所獲得的最大軍事成就,它應當是一幅輝煌燦爛、完美無缺的大捷圖,不應當,也不允許有一絲敗筆。
正當青麟一個人在學政衙門裏,思量今後如何報答曾國藩時,仆人報“曾大人來訪”,青麟慌忙走出門來。曾國藩滿臉堆笑走下轎,拉著青麟的手說:“墨卿兄,國藩這幾日軍務倥傯,未遑探望,想我兄能體諒。”
青麟感動地說:“武昌、漢陽光複,萬事叢雜,全賴滌翁你一人支撐,此時正是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的時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滌翁恩德不淺,還有什麼諒解不諒解的呢?”
進屋坐下後,青麟心緒不寧地說:“滌翁,皇上對我的處置尚未下來,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如坐針氈,索性早點下達,革職為民,我倒樂得無官一身輕。”
看著蒙在鼓裏的青麟那副可憐相,曾國藩心裏飄過一絲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過於憂慮,我想皇上一定會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複武昌的忍辱負重,大不了降級調用而已。”
青麟感歎地說:“滌翁,不瞞你說,當初我倆同在翰苑時,我可沒想到你還有用兵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