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2 / 3)

同樣,把有些北京話譯成吳語也是很傷腦筋的。影片《夕照街》的對白是地道的北京市民語言,這也是該片之所以生動真實的原因之一,不過像擠兌、缺德、怎麼個兒、我零吃了你這類詞茬兒,也很難信手拈來貼切的吳語翻譯的。擠兌可譯作欺負,但又感到似乎推板一眼眼。出入何在,我也說不好。雖說我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對道地的北京話也隻能聽懂九成上下,其原因是生活圈子狹小,沒有很好學習民間語言,到底不是在這裏土生土長的。像《夕照街》中的某些語言,字麵上的意思似乎懂了,字麵下的意思就朦朧起來了。也難怪上海人要哇哇叫聽不懂了。

我每次回到上海,聽電車上售票員報起站名來,簡直像丁是娥唱滬劇一樣好聽,其實無非是鄉土之情,鄉音和鄉食是最能觸動鄉情的。我借工作之便,總算在北京看過一場蘇白的《小小得月樓》,滿足了鄉情的慰藉,在我個人來說,上述第二個遺憾實際上並不存在,隻是作為人之常情說說而已。

(原刊一九八四年三月五日《新民晚報》)

南燕北來

上海評彈團於國慶期間赴京演出,我在十天之前即去北京音樂廳預購了九月二十八日那場的票。

麵對滿場十之八九的江南鄉親,望著一片銀灰的老聽眾,評彈團熱誠款待鄉親的是一席豐腴精美的盛宴,大盤小碟各式各樣的佳肴一道接著一道端出來,連中間休息也省略了。聽眾狼吞虎咽,頻頻舉箸,來不及吃下的,裝進食品袋,拎回家細咀細嚼,細品細辨,細細回味。北京的評彈聽眾平日隻能聽錄音帶過癮,比劇場效果當然遜色不小,無非聊勝於無。評彈難得來京,數年十數年難遇,難怪久居北京的上海人變成心急慌忙的饕餮客了。

我坐在暮色蒼茫的音樂廳裏,沉醉、激賞、出神入化,飄飄渺渺地進入評彈的神奇世界,頃刻之間幾乎遺忘了熙攘紛紜的凡俗世界,而我的昨日世界與今日世界卻又夢幻般地交叉呈現。

這兩天正在讀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回憶錄《昨日的世界》,情緒上是否有所影響?

趙開生、薛惠君的《方卿見娘》上場了,趙師承沈儉安,薛是薛筱卿的女兒,令我想起三十年代沈薛雙檔,他們的《珍珠塔》《啼笑因緣》若幹唱段灌成唱片,幾乎天天在電台播放,翻來覆去地聽,唱詞也背得出來了。三十年代上海氛圍中評彈是不可或缺的。

那時我是個不知深淺的少年,又是個貪婪汲收各種學識的少年。我從評彈中學文言文,學文學,學敘述,學描寫,乃至學人生。來北京之前,僅有一點古城景物的知識,也部分得自逐日收聽《啼笑因緣》。舊時稱評彈藝人為說書先生,黃異庵先生能自編自說《西廂記》,沒有一定古典文學底子是做不到的,先生二字受之無愧。

秦建國的蔣調、黃嘉明的張調、範林元的徐調,令人懷舊,低回不已。上一代蔣月泉等幾位名家繼承老一輩的流派又有所發展創新,今天年輕一代又繼承他們的流派。連綿的曆史似乎啟示我們許多東西。傳統不絕如縷,繼承不絕如縷,新腔也就漸漸由此產生了。徐雲誌的《狸貓換太子》開篇,一唱六十多年,迄今依然婉轉動聽,沁人心肺,真是不可思議;朱雪琴的《七十二個他》顯然已非複製沈薛的《妝台報喜》。

吳君玉的評話《石秀開店》,張振華、莊鳳珠的彈詞《神彈子:拋頭》,如果不在劇場欣賞,就難窺其藝術全貌。吳君玉,一位睿智幽默的老人,好像在飯後燈下與家人親友講山海經,說到興頭上不免手舞足蹈,卻不見過分誇張;插科打趣,信手拈來,收放自如;平平常常的事,經他一說,聽來津津有味。其間對商業時弊作漫畫式的諷刺,出諸幽默,無傷大雅。

張振華、莊鳳珠的《拋頭》,說表、彈唱、形體表演相互配合,絲絲入扣。書中人物男的全瞎,女的半瞎,表情逼真傳神。

莊鳳珠本人旗袍凝妝,亭亭玉立,卻扮演一個又醜又瞎又善良的婦人,不借助舞台化裝,以俊出醜,功力到家。我離開上海已逾四十年,對上海日益生疏,今日才得一識張、莊諸位名家,大有幸會與遺憾交織之感。

我仿佛又坐在昔日西藏路的東方書場,那是邊喝茶、邊吃零食、邊聽書,最後還有一場文明戲的時代。眼下,餘紅仙唱了一曲《蝶戀花》送客,我又回到九十年代的新樂府了。

(原刊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一日《新民晚報》)

穿衣論

上海有一句土話:“著末威風,吃末受用。”小學教科書告訴我們,人類由飲血茹毛、穿樹皮草根進化到紡織布穿棉襖棉褲。正像人身上的眼睛鼻子一樣,從實用又漸漸地進化到——或許是退化到裝飾品。紳士淑女依樣畫葫蘆,模仿著《老爺》雜誌,刻意要做“高等華人”。穿什麼?穿什麼?老爺也考慮,太太也考慮,太太比老爺考慮得還周到。太太們不想創造些什麼,太太們穿衣裳在她本身不是一種藝術,美學的觀念往往是男子於評頭品足之剩餘。舅母一輩是中國舊式的中年婦女,四十歲沒有到,如果是女青年會幹事,倒穿得教會風味,有個性——她們沒有個性。留學回來或受歐美教育的漂亮太太,追隨了《老爺》雜誌一條路走去,離中國遠些,與真正的歐美也差了一截,不過她們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個性,舅母也不是這類太懸空的貴婦人,有時她穿平金滿幫的繡花鞋,有時永安公司買的高跟皮鞋,俗罷俗得不透徹,歐化吧又是中國人眼中的歐化,她們沒一個著著實實的地位,連穿衣裳也是奴化的。舅母去冬裁了一件灰鼠、一件絲棉旗袍,喇叭口的倒大袖,又改了幾身夾的單的,為了時行大袖。新年上我家賀年,從柴米金子談起談到衣著,我說時裝的趨勢又行小袖了,又小又長,愈小愈好,舅母說:“怪不得那天胡楓也穿了小袖口,我還當它舊的呢——好在我們也老了,跟了他們翻也來不及,灰鼠絲棉裁縫年底送來不過八九天工夫,跟不上了!”言下不勝感慨,不是感慨她的追不上時代,想想新做的袍子被旁人訕笑過時老式,有點冤枉得想哭。追求一個理想是快慰的,有希望的火花;跟隨旁人的理想,永遠相差一大段,是一種義務,痛苦的。

友人說: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他穿中裝,一個叫他穿西裝,到長大了一定像兩種環境中長成兩種個性,連所交的朋友也是兩類的。記得在包書的一張書店廣告紙上有《服裝心理談》這本書,我沒有去買,也沒研究過心理學,但我相信服裝會影響人之心理。馬路上看到兩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大概是同學,一個穿了短褲襯衫,加罩一件白絨線背心,露出襯衫的長袖是米色的;皮書包背在後麵,趾高氣昂,談笑自若,一股朝露的新鮮活躍。旁邊的同學一襲肮髒的藍布袍子,洗得白花,不是他自己的,因為跌跌絆絆地太長太寬了,我來不及看他的小臉,想像中也不是眉清目秀的,期期艾艾的說話我當他在說謊。我直感地對自己說:一個是廣東或北方的孩子,有些生氣,一個是江南孩子。他們的家境也許差不離,或者江南之家反而富些,可是江南人舍不得叫孩子穿得體麵。孩子往往跟底下人混在一起,除了少爺小姐銜頭之外,還是跟阿媽車夫親切、自由,不過吃喜酒,新年,逢時逢節,打扮得小大人似的,塗脂抹粉,是例外。外國小孩像安琪兒,洋囡囡,像可以用手來玩摩,其實是活的;中國小孩有時像小乞丐,是活的;有時像無錫“大阿福”,團團富貴,是僵死的。自私地說,悲哀倒不是眼看中國未來棟梁這樣不成材,悲哀的是我也是這樣長大來的。二十年前這穿得跌跌絆絆的孩子就是我自己。

媽一直說我穿衣頂疙瘩。因為我是頭生,從小就穿新的,外婆做來的小衣小褲有時無意中還能從箱子裏拖出來。一隻小枕頭,一條小被頭據說也是外婆送來的,我們叫它“十六年枕頭,十六年被頭”,雖然我早已不是十六歲了。媽是個現實主義,樂觀又滿足。說起我小時來又有人寵愛,又穿得好,可惜這燦爛時期,我一點也不記得,隻記得我從沒有匠心如意地做幾套衣裳。我有兩個外婆,自己的外婆是正室,小外婆與外公另外住開,我也常去住。一連下了幾天雨,衣衫就不夠周轉,她叫人從五屜櫥裏拿出一件直條的布長衫,灰色底子黑條,說本來是小阿姨的旗袍,裁縫把它做錯了。我頂喜歡這件長衫,至今還想著它,大概是第一次堂堂皇皇有一件長衫吧?這是我第一次受人布施,我不感激,隻有感到像吃了嗟來之食似的。跌了一跤,我情願人家笑我罵我,不喜歡人家攙我扶我,我反“哇”地一聲哭了,因為覺得他假惺惺。小時的理想是一件清清爽爽的藍罩袍,一雙大中華的跑鞋,夏天有白帆布的短褲,有襯衫,穿得跟同學們一樣,好一同嬉戲。在弄堂小學讀書,穿了爸爸改給我的西裝,坐了汽車上學,我沒有比人家低微,但是我不喜歡,我跟他們兩樣。小時就那樣要麵子,惟恐旁人看穿我的西裝是大人的改製的,害我不敢多動一動,多說一句話,少引人注目舒服些,如今想想還是苦痛的。小孩的心思就那樣複雜,小孩有點像成年人一樣懂事,不過老年人多些世故、幽默——大概隻有青年最火氣,最不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