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杜涵川來說,黛姬是個特別的存在。
是知己但又不是知己,是紅顏但又不是紅顏,是兄弟但又不是兄弟,是對手但又不是對手。總之,杜涵川眼裏的黛姬很神秘、很深刻、很超然但又很天真,或者說她很複雜。
與其說他很欣賞黛姬,不如說他很羨慕甚至嫉妒黛姬。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這麼自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這麼開心,做什麼都覺得快樂?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這麼釋然,可以不在乎名利錢權?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這麼才華橫溢,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信手拈來?
他不能接受上天如此偏袒那個人,他想要弄清楚那個人的不凡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當他一步步靠近那個人,一步步走入那個人的世界,他似乎又不羨慕不嫉妒了。不是因為什麼高處不勝寒的寂寞,也不是因為什麼曲高和寡的悲哀。
隻是,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個人應得的。
天下人都在傳說黛姬之劍舞是如何的翩然若仙,他見過,感歎過,他臣服在那樣一種力與美的極致和諧裏,一邊讚美一邊嫉妒,但當他看到黛姬修長手指上的薄繭時,他了然。
一個習武的人會明白,握劍之掌,其上布繭,這很正常,然握劍之指,其上有繭則很是不同,執劍的人要用多少的心思和時間,才能有這樣的痕跡。黛姬做到了,所以他了然。
凡與黛姬往來的名士都對其才思無限佩服,他領教過,驚訝過,他沉迷於那樣一種深刻又狷狂的風度裏,一邊思索一邊借鑒,擔當他看到黛姬案前書冊上的摘批時,他釋然。
一個書生會了解十年寒窗的艱辛,《詩》、《書》、《禮》、《樂》、《射》這樣的典集讀來已是不易,更遑論《大日輕疏》這樣的莊嚴佛法?而那人可以靜靜讀來,句句揣度,所以他釋然。
看著那個英氣勃發的女子,他杜公子的傲慢不見了,化作了卑微,能夠與她相見已成為一種幸運,而非享受。而能被她引為詩友,一起把酒言歡縱談古今,一起捉弄韓若鯉那個呆人,更是一種福緣。
他會很願意與她分享他的經曆,他的抱負,他對這飄搖暨朝的失望和他對那頹敗官場的厭惡。當他說起這些時,黛姬總會用一句話將一切引開:“不是還有韓呆嘛,他和你是一樣的,隻是更癡而已。”
的確,韓若鯉那個傻小子很對杜公子的口味,故而從小到大,杜涵川都以作弄韓三公子為樂。
韓杜兩家也算是祖上傳下來的對頭,上一輩的韓太傅與杜丞相於朝中一向不合,堪稱水火不容。到這一輩更是變本加厲、愈演愈烈,打從記事之年起,兩家父輩便耳提麵命。“莫與那家少爺相交。”“懸梁刺股也不可科考敗於他人之手。”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表麵上,杜涵川也是這樣做的,對韓家之子敬而遠之,唯獨韓家三少因了一幅扇麵入了他杜公子的眼。
杜涵川是雅人,是文科榜眼、武科狀元,可他自詡風流,號“胭脂騷客”,舉凡長安風流豔聞多與其脫不了幹係。
然數年前,流蘇坊“妙手繡娘”曾出過一幅扇麵,算是蘇錦華的收山之作,上邊是工筆鴛鴦,這也算不得奇,隻是那雙麵繡的巧工教人驚歎。這樣的不俗之作本是不賣外人的,可那韓家小公子用一首七律將它換了回去,一時間傳為笑談。
杜涵川得知這事時很不高興,原是那扇麵他早就看中,如今卻到了那不解風情的呆子手裏,任他再怎樣自勸也咽不下這口氣。其實啊,失物事小,失顏事大。可他拿到那首詩時,他高興了,對手終於出現了。
那首《繡》是這樣寫的:
一片絲羅輕似水,
洞房西室女工勞。
花隨玉指添春色,
鳥逐金針長羽毛。
蜀錦謾誇聲自責,
越綾虛說價猶高。
可中用作鴛鴦被,
紅葉枝枝不礙刀。
前七句那都是糟粕,唯有那“不礙刀”三個字堪稱神來之語,杜涵川笑讚:“那呆子文采還不錯嘛。”
於是,二人的恩怨史也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