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娜關在凹室中,閂好並鎖好房門。他們將門撞開,她背對著牆站立,既不抵抗也不叫嚷。臉色白得像死屍,眼睛瞪得好大,她全身發抖,期待死亡。
一百隻手伸出去抓她,充滿恨意,她像一株連根倒地的灌木,被人拉開,拖進圍院中。
“把她綁起來,免得她溜走。”社區長太太下令說。
路邊停著一輛為她預備的板車,裏麵裝滿豬糞,車具上套了兩頭黑牛。他們把她扔在糞堆上綁好,不容她抵抗,然後,在震耳欲襲的騷亂中——哄笑,臭罵,詛咒,句句像致命的匕首——遊行隊伍出發了。
車子停在教堂前麵,柯齊爾大媽吼道:
“在這兒剝光她的衣服,在門廊上鞭打!”
另外一個人尖叫說:“是的,她這種人通常都在教堂外麵吃皮鞭。”
“打得她頭破血流!”
但是安布羅斯閂住教堂墳場的大門,手持神父的長槍站在入口附近,他們停下來的時候,他對他們大吼:
“誰最先闖進來——我就開槍打他。我把他當野狗宰掉!”他看來好凶險,好可怕,隨時會開槍,他們忍下來,轉往白楊路。
他們匆匆往前趕,暴風雨就要來了。天空更陰沉,高高的白楊樹在疾風中搖擺,他們腳下揚起一團團遮天蔽日的塵埃,遠處雷聲隆隆。
他們叫道:“快一點兒,彼德,快一點兒!”他們不太自在,一直看天空,現在嗓音減弱了,由於路中央沙土很厚,他們走旁邊;隻偶爾有一兩個最尖刻的仇人走近板車大叫說:
“你這豬玀!你這娼婦!去找阿兵哥!你,你這渾身瘟瘡的妓女!”
別人都不願意駕車,由波瑞納家的傭人彼德來駕。他走在旁邊,拚命打母牛,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對她說了幾句憐惜的話:
“不遠了……你總有複仇雪恥的一天,現在耐心忍受吧!”
雅歌娜被人綁在糞床上,四肢受傷流血,丟臉丟一輩子,身價貶至最低,可憐極了,聽不見也感受不到身邊的情形,但是瘀傷的麵頰掛著兩行熱淚。有時候胸口鼓漲,似乎想大叫一聲——卻始終沒叫出口,悶在心裏化為石頭。
他們大聲說:“快一點兒,彼德,快一點兒!”一直催他,焦躁感略微緩和了他們的瘋勁兒,他們現在小跑步,來到麗卜卡村界的土丘附近。
到了這兒,他們拖出板車的一邊,放鬆板子,把她跟豬糞一起彈出去,像扔一堆討厭的垃圾。砰的一聲巨響,她仰跌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社區長太太上前踢她,噓道:“你再回我們這邊,我們就放狗趕你走!”又撿起一塊硬如石頭的泥巴,狠狠打她說:“這是回報你讓我兒女受的委屈!”
另外一個人接著打她:“這是回報你給麗卜卡村帶來的恥辱!”“願你永遠毀滅!”
“願你不得埋在聖山土裏!”
“死於饑餓和口渴!”
他們一麵罵,一麵用土塊、石頭和一把把泥沙來打她。她躺著一動也不動,仰望頭上搖擺的樹枝。
天黑了,開始下大雨。
彼德拖拖拉拉,說要“整理一下板車”,於是民眾不等他,成群結隊回來,心情很沮喪,悶聲不響。回程的半路上,他們碰見多明尼克大媽渾身血跡,衣服破破爛爛,一麵哭一麵用拐杖探路走。她發覺錯肩而過的是誰,用可怕的嗓音尖叫說:
“牛疫、瘟疫、火災和洪水——願這些災禍不放過你們!”
聽了這些話,他們低著頭,驚惶逃走。
這是一場大暴風雨。天空呈豬肝色,灰塵化為可怕的雲煙;白楊樹颯颯作響,連根部都搖搖晃晃;狂風怒號,與麥子纏鬥,鬧嚷嚷奔向顫動和呢喃的森林。糾結的一大塊一大塊雹雲,顏色像黏岩和銅板,零零落落掛在頭上,被亮得出奇的雷霆劈開,冰雹稀稀疏疏打著樹葉和樹枝。
這種情況延續了一整天,難得間歇,後來黃昏降臨,接著是漆黑、涼快、清爽的夏夜。
第二天天氣棒極了,天空萬裏無雲,大地布滿露珠。
現在麗卜卡村一切都恢複往常的樣子。太陽一升上地平線,村民仿佛商量過似的,全部下田收割,田間小徑和大馬路車聲隆隆。
彌撒鍾由教堂傳來,每個人站在田裏靜靜聽,距離最近的人甚至聽得見微弱的風琴聲。有人跪下來做晨禱;有人虔誠地歎息,借此找到苦幹的精神和力量;至少人人都在胸前畫個十字……然後興致勃勃地做工。
儀式進行一整天:最辛苦、不眠不休、最有收獲的工作禮拜式。幾乎沒有人留在家裏。家家門戶大開,連小孩、老人和病人都下田了;連看門狗都掙脫繩索,衝到收割的地方。
沒有人偷懶,沒有人站著看鄰居的作物——全體彎腰麵向田畦,孜孜不倦地苦幹,眉毛掛著汗珠。
惟有多明尼克大媽的田地尚未收割——似乎被人遺忘了。穀子一粒粒掉在地上,麥穗因幹旱而枯萎:沒有人下田,過路的人偏開腦袋,不忍看那副荒涼的樣子。不止一個人心生同情,默默看鄰居一眼;然後更努力工作。他們沒時間呆站著打量廢墟和浩劫的場麵。
收割工作正幹得起勁:一天又一天,全是最苦的差事,大家幹得很快活。
天氣一直很棒,最後他們將割下的穀子捆成麥束,在田地上擺成八束八束的小堆,乘便運回麗卜卡村。每一塊田地,每一個巷道都有沉重的貨車隆隆開動,駛到村子的每一座穀倉。金色的積穀沿路麵和庭院流出來落在打穀場上。有一兩根麥莖甚至在水塘上飄,或者掛在路邊的樹上搖擺,黃髯拂拂——整個鄉間滿是茅草和新穀的氣味。
不少打穀場的連枷已經砰砰響了,村民急著將穀物化成麵包。外麵廣大的殘株地上,很多白鵝正在撿剩餘的麥穗,有幾群牛羊在那兒吃草。那邊生了幾堆火;姑娘們整天唱歌談笑,夾著呼喊和車聲,使村民曬黑的麵孔顯得更亮更有精神。
黑麥沒割完,高地的燕麥又等著收割了,你幾乎看得見大麥迅速成熟,小麥一天天呈金紅色。沒有時間休息,甚至沒時間悠悠閑閑吃飯,他們都疲倦萬分,很多人三餐吃到一半就睡著了,不過,他們傍晚回家後,麗卜卡村洋溢著談笑、音樂和歌聲。
是的,收割前的苦日子已經過去了,穀倉滿滿的,積糧很多,每個人無論貧富都抬頭挺胸,對前途和他渴望已久的快樂時光充滿自信。
一個金色的收割日,他們正在砍收大麥時,牽一條帶路狗的瞎眼老“化緣叟”經過麗卜卡村。天氣熱得要命,但是他不肯休息,急著趕在波德菜西農場。他四肢抽筋,拖著大肚子前進,非常辛苦,隻能慢慢走,伸長了脖子,注意聽每一個聲音。他偶爾停在收割的人旁邊,“讚美上帝”,請他們吸鼻煙,若有一枚硬幣落在他手上,他就咕嚕咕嚕念幾句祈禱文,以漫不經心的口吻打聽雅歌娜的消息和村中的事務。
不過,第一個問題他探到的情報很少,他們不情願回答,說出心中的想法。
到了波德萊西的十字架附近,他恰好碰見馬修在不遠的地方砍斫鐵匠築風車用的木料。
“請帶我到西蒙家。”‘化緣叟’拄著丁字杖,蹣蹣跚跚上前請求他。
“你在那邊不會太愉快,那兒隻有哭聲和哀愁!”馬修答道。
“雅歌娜還病著?聽說她的腦袋有問題。”
“沒那回事。不過她一直躺在床上,幾乎已忘了世間的一切。看她的樣子,鐵石心腸都會難過……噢,人真是可怕的動物!”
“是啊,這樣損害一個基督徒的心智……聽說她母親打算控告全麗卜卡村。”
“她不可能勝訴。事情是全民大會決定的:他們沒有超越權限。”
“唉,群眾的怒火真可怕!”“化緣叟”說著,打了一個寒噤。
馬修大發脾氣。“可怕,不錯;卻也糊塗、惡毒和不公平透頂!”
他帶老頭到西蒙家,自己先進屋。隻待一分鍾就出來了,悄悄擦眼淚。
娜絲特卡在屋簷下紡紗。“化緣叟”在她身邊坐下來,拿出一個藍色的圓瓶子。
“看著,你每天用這瓶聖水灑雅歌娜三次,並揉揉她的頭頂,過一星期,受創的痕跡就會消失。是普奇洛夫的修女給我的。”
“願上帝酬賞你!事隔兩個禮拜,她還躺著不省人事。隻偶爾作勢要逃到某·個地方……哭哭啼啼……叫著亞涅克的名字。”
“多明尼克大媽,她好吧?”
“她也像死人,隻是經常坐在雅歌娜床邊。啊,她活不長了!”
“這麼多生命被毀掉,噢,主啊!西蒙呢?”
“目前他經常在卜麗卡村。現在他得照顧兩個農場,工作的負擔很重。”
她在老頭手上塞了一枚五科培的硬幣,他不肯收。
“我拿這瓶東西給她,是自己樂意的……另外我會在‘天主變貌壇’為她禱告!她心腸素來很好,很少人像她這麼關心窮人!”
“真的,她心腸很好……否則她也許不必吃這麼多苦頭。”
麗卜卡村傳來奉告祈禱鍾的鍾響,哢噠哢噠的車輛聲,鐮刀在磨石上的聲音以及遙遠的短歌。薄暮在西天呈金黃色,房屋、田野和樹林的輪廓漸漸模糊。
“化緣叟”拄著丁字杖站起來,趕開村犬,弄好頭陀袋,出發時說:
“親愛的同胞,願上帝與你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