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想勾引一名神父,唉,慈悲的耶穌呀!”

“啊,多少酗酒、吵架和犯罪行為因她而起!”

“她是感染全村的爛瘡,為了她,麗卜卡村遭人蔑視!”

“隻要她在我們這兒,罪孽、惡行和淫風將永遠存在!今天社區長為她偷我們的錢,明天也許有別人這麼做!”

“把她趕出去!像麻風病人——趕到森林去!”

“把她趕出去!沒有辦法——把她趕出去!”他們激昂萬分,氣衝衝大嚷。在風琴師太太建議下,他們集體到社區長家,發現社區長太太淚流滿麵,好可憐,好傷心,他們擁抱她,陪她掉眼淚,柔聲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亞涅克的母親提到雅歌娜。

社區長太太絕望地哀泣說:“啊,千真萬確。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噢,憑她做的壞事,憑我的屈辱,我的慘境,願她像母狗死在陰溝裏,被蟲子吃掉!”她仰靠在椅子上,悲痛極了,哭得死去活來。

他們陪她傷心落淚了一會兒,太陽西斜,他們終於回家了。隻有風琴師太太留下來……兩個人開門商量,討論可行的辦法。然後她們挨家挨戶走訪全村,準備執行她們想好的秘密計劃。

普洛什卡家的女人和另外幾個人別有用心,跑來跟她們結盟,一起去找神父。不過,神父攤開兩手說:

“這種事我不願參與。我不能阻止他們,但是我不想知道;明天我要到紮諾夫一整天。”

傍晚鬧哄哄的,有人吵架,有人反對,有人暗暗謀劃。天黑後,參加密謀的人前在酒店,由風琴師請他們吃喝。然後他們再度辯論和商量,重要的地主農夫和麗卜卡村的已婚婦女大部分都來了。他們商議了一段時間,普洛什卡太太突然叫道:

“安提克·波瑞納,人呢?大家在這兒開會,他是最重要的人。沒有他,我們的決定不可能生效。”

他們叫道:“是的,我們派人去找他,他非來不可!他沒來之前,我們不能作決定。”

“萬一他袒護她呢?”有人說。

“他敢反對我們——公社全體?我們決定了——全體一致,一致,一致!”

安提克上床了,村長叫醒他。

“你得去說出你的想法。你若不去,他們會說你袒護她,反抗我們大會,婦女們絕不會原諒你往日的過錯!來吧,我們得解決這一切糾紛!”

他去了,因為不去也不行,但是他心情很沉重。

酒店爆滿,人聲鬧哄哄的,風琴師爬上一張板凳,像布道般發表演說:

“……沒有別的辦法!村子就像一棟房屋,若有小偷拿走一根棟梁,另外一個人就會抓走屋椽,第三個人又拿走牆上的一根圓木頭,不久房屋一定倒塌,壓死裏麵住的人!那你們看看,我們之中若有人隨意偷東西、殺人、做各種壞事,行為淫蕩,這個村莊會有什麼結果?我告訴你們,那就不是村莊,而是每一位正直人物的恥辱了!人人都會遠遠避開它,聽人提到它就在胸前畫十字。是的,我說上帝的懲罰遲早要降臨到這種村莊,跟《聖經》裏的罪惡之城一樣!是的,它會倒塌,壓垮我們大家,因為我們都有罪,行惡和容許罪惡滋長的人都有罪。《聖經》怎麼說來著?‘你的手若冒犯了你,砍斷它;你的眼睛若犯罪,挖出來丟給狗吃。’而且,我告訴你們,雅歌娜比瘟疫更壞,比鼠疫更壞,她播下是非的種子,違犯上蒼的戒律,害我們遭受上帝可怕的處罰。趁現在還來得及,把她趕出去,她惡貫滿盈,算賬的日子到了!”他像公牛般怒吼,臉色發紫,眼珠子暴凸。

“是的,是的!時候到了!我們民眾有賞罰的權力!把她趕出村外!”他們愈來愈激動,齊聲大嚷。

喬治等人也發表意見,但是沒有人肯聽,風琴師太太正在敘述亞涅克的事情,社區長太太也向大家傾訴她的委屈,其他的人幫腔助陣,整個酒店鬧作一團。

隻有安提克不說話。他站在吧台邊,繃著臉,咬著牙,臉色發白,內心很痛苦。有時候他恨不得抓起一個板凳,把尖叫的暴民打成肉醬,踩在腳底:他覺得這些人太可恨了!但是他努力自製,一杯接一杯喝酒,在地上吐痰,低聲咒罵。

過了一會兒,普洛什卡叫他的名字,大聲說話給全體民眾聽:“我們一致主張把雅歌娜趕出村外;來,安提克,說說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民眾鴉雀無聲,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他瞧:他們認定他會反對他們。然而,他深深吸一口氣,縮一縮肩膀,朗聲說:

“我與社區共同生活,跟社區一條心。你們要驅逐她,請便;你們要褒獎她,請便——對我都一樣。”

他推開民眾,離開酒店,看都不看任何人一眼。

他們繼續辯論了很久,直鬧到淩晨,最後決定把她趕出去。

很少人袒護她;袒護她的人都被民眾喝止了。隻有馬修大膽詛咒,大發脾氣痛罵全村,最後踏出酒店,求安提克救雅歌娜。

黎明時分,他問道:“你知不知道大家作了什麼決定?”他臉色白得像死人,全身發抖。

“我知道。法律和習俗站在他們那一邊。”安提克一麵在井邊洗臉,一麵答道。

“滾它的這種法律!全是風琴師夫婦搗鬼……我們豈能忍受這種不公正的行為?她有什麼過失?他們的指控全是謊言!主啊!他們該把她當野狗趕出村外嗎?”

“那你想抗拒全民大會囉?”

“聽你的口氣,你站在他們那一邊!”馬修厲聲責備說。

“我不站在任何一邊。她在我心目中等於一塊石頭。”

“噢,安提克,救救她!想想辦法,拜托!我會發瘋——發瘋!想想看:她要怎麼辦?她能去哪裏。啊,這些流氓,這些狗養的,這些豺狼。我要動斧頭砍人,一個都不放過!”

“我決不幫你。他們已經決定了:一個人對抗大家有什麼用呢?沒有用的!”

“啊哈!——你懷恨她!”馬修勃然大怒。

“懷恨不懷恨,跟別人不相幹!”安提克冷冷回答,然後倚著井蓋,茫茫然凝視虛空。他對雅歌娜的熱情壓抑在心底卻沒有減退,此刻在心中沸騰,夾著辛酸的醋意:害他搖搖擺擺,像疾風中呻吟的大樹。

他看看四周。馬修已經走了。村子在他眼中成了陌生的地點——非常可恨,非常嘈雜。

這個難忘的日子,天氣也有點怪,有點不正常。腫脹的日輪在天上白慘慘的,暑氣空前窒悶,天空罩著低懸而可怕的蒸氣,疾風不時一陣又一陣吹來;灰塵像密密的螺紋圈。暴風雨快要來了,遠處林木茂密的地平線有一條條閃光。

眾人的騷亂達到高潮。他們瘋也似的跑來跑去,幾乎每一家都有人咆哮,女人在水車池邊打架,犬吠聲不絕於耳。幾乎沒有人下田。牛群被撇在家裏,在牛舍哞哞叫。神父天一亮就走了,那天也沒有彌撒。每個人心底的不安一分一秒逐漸加強。安提克看村民聚在風琴師家四周,就扛著一把鐮刀到森林邊的田地去。風勢阻撓了他的工作,吹得穀物搖搖擺擺,更吹進他的眼睛,但是他立定腳跟,拚命收割,靜靜聽遠處的動靜。

“說不定他們此刻已經動手了!”這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的心像鐵錘咚咚響。憤怒襲上心頭。他挺挺胸,想要拋下鐮刀,跑去救雅歌娜,後來又及時克製自己。

“凡是行惡的人必須接受懲罰!也罷!也罷!”

黑麥在他膝蓋四周生出一道道漣漪,像洶湧的湖浪,狂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吹幹了他臉上的汗珠。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精神上他站在雅歌娜身邊——隻有手臂專心工作,訓練有素的肌肉憑本能幹活兒,猛揮鐮刀,割下一行一行的黑麥!

不過,有一次一陣又響又長的尖叫聲由村子那邊隨風飄過來!

他把鐮刀扔在地上,坐在巨牆般聳立在四周的麥田裏。身子趴在地上緊貼著不起來,努力自製,雖然眼睛凝視麗卜卡村,雖然一顆心嚇得大叫,雖然從頭到腳抖個不停,意誌卻沒有軟化。

“萬事必須遵循一定的方向,必須如此!我們犁田以便播種,播種以便收割,碰到任何阻礙,就把它當野草拔掉!”內心有一個冷醋而古老的聲音如是說——是誰的聲音。不是大地和生民的心聲嗎?

他仍有點不服氣,但是現在比較願意聽從了。

“正是。人人都有權自衛,防避豺狼……人人如此!”

幾絲最後的遺憾,幾絲徒勞的想法仍像刺人的疾風包圍著他,催他起而行動。

但是他站起來,磨磨鐮刀,在胸前畫個十字,在手上吐吐口水——著手苦幹,一行一行砍收,刀刃在空中飛舞,四周成熟的麥牆隨鐮刀颯颯作響。

此時在村子裏,嚇人的審判和懲罰時刻來臨了。那邊發生的情況簡直難以描寫。全麗卜卡宛如發高燒,精神錯亂,村民簡直瘋狂了。生性較理智的人留在室內或逃到田間。其他的人聚集在水塘岸,被怨恨迷醉(我們可以這麼說),還沒找雅歌娜報仇,倒先用惡毒的話對罵,發泄滿腔的怒火……

過了一會兒,全體民眾像起泡的奔流,向多明尼克大媽家走去。社區長太太和亞涅克的母親打前鋒,憤怒和咆哮的暴民跟著她們走。

他們像暴風雨衝進屋。多明尼克大媽擋著通路——霎時被踩倒。安德魯跳上去救她,也立即倒地。最後馬修站在內室門口,拚命阻擋他們,盡管他用力揮棒打人,不到半分鍾就倒在牆邊不省人事,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