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他麵前,臉紅得像盛開的玫瑰花樹,像一串被欲望壓垂的蘋果花,好標致,好迷人。

“我覺得心都要碎了!”她的眼淚像鑽石掛在長睫毛上,遮住了玉藍的眸子。

“雅歌娜!”他大叫說。這是他發自肺腑的呼聲。

她跪在旁邊的一個田畦裏,身子緊貼著他的膝蓋,深邃的眸子一直盯著他——那一雙眸子像天空一樣清澄,一樣深不可測——那一雙明眸看起人來像親吻,像愛撫——那一雙明眸天生有微妙的誘惑力,卻又顯得百分之百單純。

他一心想掙脫她對他的魔力,厲聲跟她說話,細述母親告訴他的一切罪過和淫行。她熱切吸收他的每一個字音,眼睛死盯著他,幾乎沒聽懂他的話,內心隻有一個感覺一個知識一個意念,隻覺他在身邊,她的靈魂幹挑萬選的人物!隻覺得他在說話,隻覺他眼睛亮閃閃隻覺她跪在他麵前,仿佛麵對一尊聖像,以愛情的信念向他祈禱!

他奮力哀求說:“現在你說,雅歌娜,你說這一切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誠心誠意複述,他不得不相信她。然後她身子向前傾,胸部貼著他的膝蓋……用低沉和顫抖的嗓音坦承她的愛……她向他敞開心靈,宛如向神父告解,拜倒在他麵前,像疲倦又迷途的鳥兒砰然倒地,祈禱般哀求他,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他……任他為所欲為。

亞涅克像暴風雨中飄搖的樹葉,渾身顫抖,想推開她逃走,但是他腦筋迷迷糊糊,隻軟弱地說:

“噓,雅歌娜,噓!別說這種話,真罪過!”

於是她不再說話,精神很疲乏。兩個人都默默無語,不敢看對方的眼睛,身子貼得很近,可以感覺對方的心跳和胸口窒熱的喘息。兩個人都感受著無盡的狂歡和喜悅,眼淚沿著蒼白的麵頰滴下來,但是彼此唇邊都有笑意,靈魂深深享受安詳的至福。

現在太陽下山了,大地浸在落日餘暉裏,仿佛灑滿金露,萬籟俱寂,萬物悶聲不響。似在聆聽奉告祈禱鍾,似在祈禱——祈求平安,感激這一天的福佑——此時他們穿過幽暗的田野,走上野花叢生的小徑,橫越成熟的麥田,一路走一路拂開低垂的麥穗。他們一直往前走,眼睛盯著西天的火焰,盯著金色的天堂大深淵,天堂在眼前,天堂在心底,四周圍著天堂般的光暈!

默默無語、一句話都沒說,但是他們的目光不時像閃電般交錯,各自燒得筋疲力盡,不知道對方的感覺。

他們也沒發覺自己正在唱聖歌,歌聲起自靈魂深處,飛向四麵八方,修過暗蒙蒙的田野。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要去什麼地方,目標何在。

突然間,一陣嘶啞的人聲打斷了他們的迷夢:

“亞涅克——回家!”

他立即恢複理智,發現自己在白楊路上,母親站在他們麵前,麵色猙獰又冷酷——看到這種情形,他結結巴巴說了幾句無意義的話。

“回家!”

她抓著兒子毫不抗拒的手,拉著他前進,他乖乖服從。

雅歌娜仿佛中了邪,緊跟在他們後麵。老太婆撿起路邊的石頭,用力向她扔過去。

“走!母狗,到你的狗窩去!”她用髒話尖聲罵人。

雅歌娜回頭望,真的不知道這句話是對她說的。他們消失以後,她在巷道問徘徊了很久,等燈光全部熄了,她才回家,在屋外靜坐到天明。

時間慢慢過去,村民逐一起床做日常的工作,她還呆杲坐著想亞涅克。想他對她說的話,想他們會心的眼神——兩個人離得好近!想起他們去過某一個地方,唱過一首歌……內容她記不起來了……老是做同樣的夢,一再一再重複,永不休止!

母親喚醒她的迷夢,漢卡更叫她回到了現實。她(漢卡)穿著出門朝聖的服裝來訪,怯生生伸手和她們談和。

“我要去欽斯托荷娃。我若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請原諒我。”

“你的話很客氣,謝謝你,不過你做的事情已經做啦。”

“我們別談那些,我真心懇求你原諒!”

“我內心對你沒有惡意。”多明尼克大媽歎息說。

雅歌娜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沒有,雖然我受了不少罪。”這時候彌撒鍾響了,她更衣準備上教堂。

過了一會兒,漢卡說:“你們知不知道風琴師的兒子亞涅克要跟我們去欽斯托荷娃?他母親親口告訴我,他堅持要去朝聖。”

雅歌娜聽見這句話,衣服穿到一半就衝出來。

“跟小神父同行,我們的旅途一定更愉快,更可敬……好了,再會吧!”

她們和和睦睦分手,漢卡先去教堂,一路走一路宣布這個消息。人人都感到意外,老雅固絲坦卡搖頭說:

“這件事可不像表麵看來那麼簡單!他若去,一定不是自願的。絕對不是!”

現在不宜討論這件事:半村的人都在教堂裏,朝聖彌撒已經開始了。

亞涅克照常協助做彌撒。但是他臉色更蒼白,表情顯得很痛苦。而且他的眼睛變了色,淚汪汪的,他隔著淚眼看著教堂、張開手臂躺在石板上的苔瑞莎、雅歌娜驚慌的眼神、坐在貴族領地席位的母親、上前接受聖餐的朝聖團員:這一切在淚眼中模模糊糊,痛苦扯裂了他的心,他悲痛到極點。

神父在聖壇上向朝聖團員告別,他們擠出教堂時,更在他們身上灑聖水,祝福他們。旗幟高舉,亮晶晶的十字架為他們開路,大家唱聖歌——他們踏上旅途。

雅歌娜母女和其他的村民送他們一段路。她氣色很差,心靈因痛苦而悸動。她咽下辛酸炙人的眼淚,眼睛一直盯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孩子,但是現在她隻能遠遠看他,因為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醋勁十足地圍在他身邊,她甚至不能好好看他幾眼,當然更不可能交談。

馬修母子和另外幾個人跟她打招呼,但是她不太理他們。她隻想著一件事:她的亞涅克要永遠離開,她一輩子見不著他了!

村民送朝聖團到森林邊的十字架附近,團員繼續走,一路唱歌,終於失去了形影,隻有一團雲煙依稀道出了他們的所在。

“為什麼要這樣?”她拖著疲憊的步子回村莊,不禁呻吟道。

“我會倒地,我會死!”她忍受的苦楚使她元氣盡失,她真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噢,我現在怎麼辦呢?”她望著眩人的日光,覺得好淒涼,好可恨。

她熱烈渴望寂靜的夜晚,但是黑夜並沒有給她帶來安慰。她通常在房舍基地四周和路上徘徊,直逛到破曉時分,甚至遠到波德菜西和她最後一次見過亞涅克的十字架附近,以刺痛的雙眼凝視又長又寬的沙徑,仿佛尋找他的足跡,他的影子經過的地點——他足尖碰過的一團泥。

哎呀!什麼都沒有——對她來說什麼都沒有了——不再有愛情——不再有希望!

到頭來連眼淚都幹了,她的眼睛充滿淒楚和絕望,像難以探測的哀愁之泉,一閃一閃的。

她祈禱的時候,偶爾會抱怨說:“噢,上帝啊!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這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