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我會用熱水燙你的腦袋。彼德!彼德!”

他聽不下去了,像疾風般跑走,一路扯祭司服,回到家臉色紅得像甜菜根,汗流浹背,而且激動得要命。幸虧沒有人注意。母親坐在爐邊,正低聲唱黃昏頌歌。

“我們今天的一切作為,噢,主啊!我們呈現在你腳下!”

她一麵唱一麵紡紗,他妹妹和正在擦教堂燭台的麥克也跟著唱。父親躺在床上。

他進房間,開始做定時祈禱。盡管他拚命專心讀拉丁字句,思緒卻一直飄向他剛才聽到的耳語和接吻聲。最後,他將頭趴在書本上,不知不覺猛想那些像疾風般襲上心頭的意念。

“這樣嗎。事情是這樣嗎?”他沉吟道,恐懼感一直加深,卻有一般相當愉快的刺激感。他突然大聲複述說:“事情是這樣嗎!”為了甩開煩人的幻想,他腋下來著每日禱告書去找他母親,低聲說他要去為愛嘉莎的遺體禱告。

“好,去吧,心肝,待會兒我去接你!”她用慈愛的目光看了兒子一眼說。

克倫巴家幾乎空空的。隻有安布羅斯在死者身邊喃喃念一本書,死者身上蓋著布單。床頭點著死亡聖燭,插在一個小罐子裏。結滿蘋果的樹枝由敞開的窗口伸進來,偶爾有夜歸的行人向裏麵看一眼。走廊上家犬低聲吼叫。

亞涅克跪在燭光前,虔誠禱告。安布羅斯什麼時候起身,一跛一跛走回家,他完全不知道。克倫巴家人已躺在果園休息。他母親想起他,來接他回去,第一聲雞啼已經響過了。

他一點睡意都沒有。每次他打個盹兒,雅歌娜的形影就出現他麵前,栩栩如生,他不禁在床上跳起來,揉揉眼睛,嚇得四處張望——隻看見屋裏屋外靜悄悄的,聽見他父親大聲打鼾。

“啊。也許……也許她渴望的就是那些?”他憶起她灼熱的親吻、噴火的眼睛和嘶啞的聲調。“我——我以為隻是……”他羞憤不堪,跳下床打開窗戶,坐在窗台上思索到天明,為自己不知不覺犯罪和受誘而傷心。

第二天做彌撒的時候,他不敢抬起眼睛,但是他更懇切為雅歌娜祈禱,他現在完全相信她的罪孽,隻是不可能恨她和討厭她。

彌撒後,神父在聖器室對他說:“怎麼啦?你拚命歎氣,差一點把蠟燭給吹熄!”

“我穿祭司服,好熱啊!”他偏開麵孔規避說。

“等你穿慣了,穿起來就像自己的皮膚一樣自在!”

亞涅克吻他的手,出去吃早餐,一路看水車池邊的陰影,暑氣實在叫人吃不消。半路上,他碰見瑪莉娜拉著神父那頭瞎母馬的鬃毛,正大聲唱歌。

憶起她昨夜的行為,他痛恨人骨,氣衝衝向她走去。

“瑪莉娜,你為什麼高興成這副樣子?”他害羞又好奇地盯著她。

“因為我血氣正旺嘛!”她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拉著母馬的鬃毛往前走,唱歌唱得更大聲。

“高興。做了那種事還高興!”他匆匆避開這位姑娘——瞧她的裙子幾乎卷到雪白的膝蓋上——轉往克倫巴家。愛嘉莎的遺體在居室中央供人拜祭,身穿假日華服,頭戴便帽,飾邊懸在眉毛頂,脖子上繞了好幾串珠鏈,下身穿條紋新裙和鮮紅滾邊的鞋子。她的麵孔似乎用漂蠟鑄成,充滿奇跡般的喜悅,僵冷的指頭抓著略微歪著的聖像。兩根蠟燭在床頭燃燒。雅固絲坦卡正用一根樹枝趕蒼蠅,杜鬆果的煙氣由火爐飄遍全室。不時有人進來為她的亡魂祈禱,幾個小孩在外麵玩。

亞涅克有些不安,望著黑漆漆的房間。

雅固絲坦卡低聲說:“克倫巴家的人進城去了。她留給他們一筆不算少的錢,他們得為她的喪禮準備。她不是他們的親戚嗎?真的!不過屍體今天晚上才抬出去,馬修還沒做好棺材。”

屋裏很悶,臘黃色的麵孔和永不變化的笑容看來恐怖極了,他隻得在胸前畫個十字,匆匆踏出門外。他在門階上遇見雅歌娜和她母親走進來。她看見他,停下腳步,但是他一言不發走過去,連最平常的“讚美耶穌基督”都不說一聲。快到圍牆邊才偶然回頭。她還站在剛才他擦肩而過的地方,淒然目送他。

回到家,他借口頭痛,不肯吃早餐。

“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好了。”母親勸他說。

“娘!我能去哪裏?你會幻想……天知道什麼怪事?”

“亞涅克,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

“娘,你何不把我鎖在家裏?我若不準跟人說話,豈能出門?”

他過度緊張,結果讓母親受罪……不過,她用醋泡一塊壓縮繃帶為他包紮頭部,要他躺在暗室中休息,毛病終於好了。她將小孩趕出庭院,像母雞看小雞一般守護她的兒子,他睡了一會兒好覺,然後吃了一頓好餐點。

“現在出去散散步,走白楊路,那邊有樹陰,比較涼爽。”

他沒答腔,發覺母親注意他走的路,故意往反方向走。他在村子裏閑逛,到打鐵鋪看鐵錘在鐵砧上敲得吭吭響,震耳欲聾;進磨坊參觀,探訪多處菜園,經過亞麻田,凡是有紅裙出沒的地方他都過去看看。然後他坐下來跟田埂上為薇倫卡放牛的亞瑟克先生聊天;再到波德萊西農場的西蒙家,他們夫婦請他喝牛奶,他下午很晚才回家,到處見不著雅歌娜。

直到第二天參加愛嘉莎的葬禮,他才遇見她。儀式進行期間,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不放;書上的字句在他眼前跳舞,他連聖歌都唱錯了。抬屍體到教堂墓地途中,她幾乎和他並肩走,完全不理會他母親銳利的眼神和大聲的牢騷;她自覺在他麵前融化,宛如春雪被陽光融蝕一空!

棺材放進墳坑,大家照慣例哀哭的時候,他無意中聽見她號啕大哭,但是他知道哭聲不是為愛嘉莎而發,而是發自痛苦和受傷的心靈。

“我必須——必須跟她談談!”

送葬回來,他已下定決心,但他一時走不開。晌午時分別的村子來了好多人,甚至有人從鄰近的教區趕來,想參加朝聖團。

朝聖團第二天早晨做完還願彌撒就出發,現在團員慢慢聚攏,水車池邊的路麵擠滿了板車。

到神父辦公室的人也很多,亞涅克不得不留下來,幫神父解決各種事務。直到傍晚他才有空拿書溜到穀倉後麵,以及那棵他會跟雅歌娜並坐的梨樹下。

他根本沒打開書,倒把書扔到草地上,然後看看田野四周,跨進黑麥田,等於四肢著地偷溜到多明尼克大媽家的菜園。

雅歌娜剛好在那兒掘新生的馬鈴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看她,不時懶洋洋地挺一挺身子,用悲哀的眼神看看前後左右,長歎一聲。

“雅歌娜!”他怯生生地叫道。

她突然臉色發白,像一塊帆布似的,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差一點把他當做奇妙的幻象。

亞涅克雙眼發光,心裏甜如蜜糖。但是他克製自己,隻默默坐下來望著她,掩不住心頭的喜悅。

“亞涅克少爺,我真怕永遠見不到你!”

宛如一陣香風從草地吹來,她的聲音飄進他心底,害他一顆心喜滋滋亂跳!

“昨天傍晚在克倫巴家外麵,你看都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