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捕捉到的這些像遊絲般纖細的東西和我感覺到的這些味兒,依稀是夢裏我出生的那座蒙古包,與我漸行漸遠。
三
那是計劃經濟時代,學校、生產隊和人民公社……
那麼,是什麼斬斷了我們這個小小的部族與自身傳統文化的血肉關係?我們在漸漸忘記古代突厥回鶻和蒙古的信息。這個小小的部族在因失憶而走向異化,但同時有一種東西卻被堅定不移地傳承著,那就是“堯熬爾”這個綿延了幾千年的名字和遊牧的生活方式。其他方麵卻被忘記或變化,因為流亡者或遊牧者的文明是存在腦子裏的,所以十分脆弱,幾代人之後,就會漸漸模糊。沒有學習和聽過我們曆史的有些人開始編造自己的祖先,v.s.奈保爾把特立尼達島的印度裔部分人編造自己的祖先的行為冷峻地稱之為“殖民地的神經官能症”。
自清中期以來,堯熬爾和其他阿爾泰民族幾乎完全隔絕,堯熬爾處在漢文化和吐蕃特文化的汪洋大海中,堯熬爾這個突厥回鶻人和古代蒙古人的混合體又融進了吐蕃特遊牧民和農民。隨著藏蒙佛教的深入和吐蕃特文的使用,這個混合體在繼續滾滾向前,就像一條河流從高山上奔流而下後,又和無數條其他河流融合後奔向大海或沙漠。20世紀下半葉隨著全部改用漢文又大量地融入了漢族農民。這是個怎樣的曆史演變過程呢?在阿爾泰語係的各個族群和文化中,堯熬爾是一個遠離其他族群的文化孤島,是阿爾泰語係的突厥和蒙古文化的次文化。
堯熬爾人真的是一個很小的族群,隻有一萬多人,分布在兩萬多平方公裏的偏僻群山草原和戈壁灘上。環境單純,經濟單一,但遊牧文化的遺風養育出的生命不乏罕見的優異之士。
堯熬爾在成為“裕固族”之後,在很大程度上似乎是切斷了突厥蒙古的根基,成為了“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之一。
然而,在婚禮宴席上我還是常常聽見老人們誦說著成吉思汗的名字,我也看見騎馬的老牧人久久地站在祁連山下的草原小丘上瞭望著遠方,他在思念著什麼,是故事中說的“神聖的於都斤山和鄂爾渾河”的方向嗎?
翻閱小時候的那本紅塑料皮筆記本,上麵有一首名為《白烏鴉之歌》的詩:
是誰把我們創造成這樣,
使我們變得和祖先不一樣,
烏鴉群裏不能容納我們,
別的鳥根本不認識我們
我們來自何方
我們將往何方
不管我們來自哪裏
也不管我們將往何方
我們依然熱愛這個世界
熱愛它的和平寧靜
也熱愛它的全部瘋狂
熱愛它荒原上的那朵無名小黃花
……
幾年前,我又一次從祁連山的南麓回到北麓的夏營地的帳篷。我還是在我家帳篷南邊的山麓上,在以前我趕著羊群放牧的金色哈日嘎納花叢中一邊走著,一邊去看那邊正在采煤的山穀,我不知後來那片柏樹林怎樣了。牧人喜愛象征純潔美好的柏樹,柏樹葉常被牧人用來煨桑和其他祭祀儀式。但是,我眼前大片的灌木林和柏樹都因開采煤窯而紛紛倒下或枯死,我的心沉重如石。
如今的夏營地上很多地方都有人在開煤窯,我家夏營地上的煤窯,是2006年浙江老板開設的。上麵的領導說是市環保局的領導打了招呼,是縣上領導招商引資……,必須在我們的夏營地開煤窯采煤。
綠草地上一條黑色公路翻山而來,長滿灌木林和柏樹的山坡被挖得隻剩下一片青灰色的崖壁和堆積的土石堆,黑洞洞的煤窯斜斜地伸入深不可測的地方,挖掘機、汽車、運煤的鐵軌、簡易的房屋、建煤窯的木料、各種鋼鐵垃圾和青黑色的泥濘遍布山穀。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沼澤在塌陷後露出黑土,形成深不見底的黑洞和土崖。雪山下原來雪豹出沒的地方也出現了裂縫、塌陷、滑坡。
約有上千畝灌木林草原被毀,無疑今後將寸草不生,沙土在不斷流失,雪水河源頭被汙染。下遊的牧民和他們的畜群從開煤窯以來喝的一直是汙水。
翻閱小時候的那本紅塑料皮筆記本,看見在眾多摘抄的詩歌和摘錄文字中,還有這樣的話“神聖的夏營地喲夏營地,你是我的仙境,我的幸福,我世界的中心,我的自由和解放,我生命的意義……”
但是啊但是,如今是誰在把你摧殘?
是的,不管是保護者還是破壞者,不管是得意忘形的人還是悲傷哭泣的人,誰也別想要逃脫那最終要到來的結局。那結局就是公平和正義的審判,還有火和水,然後消失,不留一切痕跡地消失。
原載《山花》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