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我父親對我說,在青大阪(堯熬爾人叫騰格裏大阪,祁連山的高峰之一,位於黑河以東)以南有個叫萊納賀的山穀,那裏有一片皂莢林,秋天皂莢樹葉紅的時候,整個山穀都會變成一片紅色。我舅舅又補充說,那裏不隻有皂莢,還有白樺、黃柏剌、醋栗、柏樹、楊樹、雲杉……
很長時間內,我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就是想看一看那個把一條山穀都染紅了的皂莢林,看一看那個父輩們說了無數遍的高山懸崖間的草地。青大阪南北兩邊是我們的部落在半個世紀前遊牧和狩獵的群山。我們的部落是在半個世紀前甘肅省和青海省劃分界線時,奉當時省委省政府的指示離開了那裏,沒有留下一個人。如今那裏是青海省的地方。
青大阪南邊有個火紅的皂莢林。如今,去看這個想了很多年的地方時,我們就這麼匆匆忙忙啟程了。我、國鵬和幾個朋友把翻越祁連山、青大阪和皂莢林的拍攝計劃簡單說了一下就出發了。我們八個人在大雨中乘車走了幾個小時,到了祁連山北麓黑河以東吐蕃特東南十四族的山穀裏,有一個吐蕃特村莊——正南溝。我早已在電話裏和村長環闊爾說好了,讓他找了三個熟悉道路的人和三匹馱行李的騾子,由我們付報酬。
當說起我們要翻越青大阪和渡過潘傑爾河(黑河源頭支流之一,位於黑河東邊祁連山中)的計劃時,給我們帶路的環闊爾和賽恩闊爾加禁不住搖起了頭,但我們還是堅持行走計劃。
到正南溝後雨一直沒有停,我們住在村長環闊爾家,心急如焚,但也無奈。第二天依舊下著大雨,沒有任何事幹,也隻好接受熟人和朋友的邀請,望著雲霧繚繞的群山鬆林吃肉喝酒。正南溝是我二十年前工作過的地方。那時候,現任的村長環闊爾還是個小孩。如今,很多熟悉的老人都不在了,許多當年的小孩都長大了。往事曆曆,但這連綿的秋風秋雨讓我來不及一一回憶,因為我們眼下就要翻越險峻的青大阪到火紅的皂莢林裏,其他一切以後再說。
下午轉晴的天又陰了,天空布滿了灰黑的雲,不知明天將會怎樣。
第三天早晨起來一看,謝天謝地,天晴了。我們欣喜若狂地喝過早茶就啟程了。雲霧仍然籠罩著遠山和墨綠的鬆林,從正南溝和西流水南側的大義馬龍峽穀(吐蕃特語叫達合龍,老虎溝之意)進入時,幹涸的河床兩邊的雲杉漸漸茂密起來,接著看見了雪水河。沿途有牧人蓋的土石和木料結構的簡易房子,現在的牧民漸漸不住帳篷了。林間空地是極美妙的牧人營地,從營地的岩石上鑿開的長方形小槽來看,這裏曾是一個很古老的遊牧人營地。
涉過了一道又一道藍色的雪水河,峽穀漸漸狹窄陡峭。騾子馱著行李,我們跟著三個朋友和向導——環闊爾、賽恩闊爾加、洛爾加順著峽穀向上攀登。從夏日塔拉趕來的道爾旦舅舅,是我們這支小小隊伍的顧問。他在路上斷斷續續地說著1959年甘青兩省劃界大搬遷時,他們趕著牲畜在冰天雪地中走過這個峽穀和大阪的情景,那是一段刻在他們心版上的苦難歲月。
峽穀漸漸狹窄陡峭
峽穀裏有任意突兀的懸崖絕壁,中間是緩緩流過的溪水,縱橫交錯的樹木和巨石。針闊葉混交林和其他數不清的植物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顏色叫人頭暈目眩,秋葉靜靜地落入流過岩石的清流中。直插雲霄的絕壁上往往能看到一兩棵鮮紅的皂莢樹,那裏隻有自由的風在吹拂著它的枝頭。皂莢樹是牧人的庇護神,它的根永遠深紮在祁連山的懸崖峭壁上,它的紅葉被掠過懸崖的白雲擦拭著。
明天或後天,前方還有那奇異的紅色皂莢林。想到皂莢林,我盡量壓抑著內心按捺不住的狂喜,想起我的妹妹——作家紀塵寫過這樣一句話: “為了看那紅色的宇宙,我願意把心,燒成晚霞。”
到義馬龍峽的堖子時,可以看見哲賀爾大阪,那是祁連山的主脈高峰之一。大阪下有牧人早已經搬走的夏營地,營地上有很多柏木柴,我們就在這裏打尖。我們用鍋端來旁邊雪水河的水,支起三塊石頭後燒茶,喝茶,吃餅子和羊肉,坐在草地上休息一忽兒,然後啟程爬哲賀爾大阪。懸崖下的雪水河旁有死去的青羊屍體殘骸和巨大的青羊角。
馱東西的騾子渾身流著汗水,向導揮舞著韁繩吆喝著,雲霧籠罩著人和騾子。陡峭的懸崖和山梁上已經沒有植被生長,全是紅色礫石組成的岩屑堆積物,更高處的大阪頂上覆蓋的是粗硬的粉狀顆粒,射出死氣沉沉的寒光。除此之外就是千古寂靜,這是來自白堊紀大滅絕後的寂靜。我們漸漸覺得呼吸困難起來。
翻越大阪後是一個亂石縱橫的漫長峽穀,叫做“萊爾幹郭勒”。有回族牧人的帳篷,站在帳篷旁的回族牧人好奇地看著我們。1959年後,這裏新的居民以回族牧民居多。
我們到溝口的宿營地萊爾幹三岔時天已擦黑,這裏是道爾旦舅舅小時候遊牧過的地方,所以他很熟悉。我們紮帳篷、燃篝火,吃放了熟羊肉的方便麵。盤腿圍著篝火坐著,月亮已升上山頂,星星也在好奇地眨眼。篝火繼續燃燒著,我和大個子建林躺在火堆旁邊聊天,一團濃濃的白霧從下邊的溝口飄進來又詭秘地縮了回去,看著讓人有點脊背發涼。
晚上果然大霧茫茫,潮濕而寒冷。道爾旦舅舅的白布帳篷倒了,我聽見他們的埋怨聲和笑聲在夜幕中回蕩,他們隻能湊合著睡到天亮。
翌日太陽升起時,我們爬上了萊爾幹三岔以西著名的銳布藏山頂。拄著一根木棍的道爾旦舅舅健步如飛,我們被他遠遠拋在身後。我明白老人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時的心情。我也很清楚,自1959年的大搬遷後,思鄉病對於他們那一代人來說是難以消失的。1958年的“平叛、反封建”鬥爭(運動擴大化後被捕的人員於1980年由中共中央宣布徹底平反)讓我的族人徹底改變了模樣,緊接著1959年的大搬遷也把他們從自己居住了數百年的故鄉遷了出來。所以,故鄉或者說是原鄉,在這個邊緣小族群的老輩人中代表著自己已經失去的遊牧文化,代表著過去的一切或失去的一切,它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故鄉,它是一個文化符號。所以在堯熬爾人中可以看到那麼癡迷的思鄉情緒,不少老人去世前就叮囑兒女,要把自己的骨殖送到故鄉的山崖間。我的外祖母去世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喝一口故鄉鄂金尼河的水,吃幾粒鄂金尼河畔的野沙棘果子,當時路途遙遠,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竟沒有能實現。其實“故鄉”早已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同族人,新的幾代人包括我們這一代都出生在新的地方。這些都讓我在很長時間裏難以理解,而在我表示不解時,他們總是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