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生撿了一個大石頭,往阿孝他們身上丟過去。
石頭落在了地上——沒砸到,阿孝和他爸爸卻都嚇了一跳,兩人都朝山上看。牛生卻早就趴在地上,讓人瞧不見了。
阿孝爸背著阿孝,又樂嗬嗬地走了。
牛生頹喪地躺在地上,地上到處是石塊,他也不覺得硌。他攤開雙臂,望著天,天空湛藍,白雲高高地飄著,牛生想起了爸爸和媽媽,這時候——他們在城裏正幹什麼呢?
……
一滴眼淚,從牛生的眼眶裏無聲息地滑下來,落在他脖子下的一棵青草上。
牛生越來越看不慣阿孝。
阿孝媽每天傍晚在村子裏喊“阿孝——”的聲音,在他聽來非常地刺耳。他說不出對阿孝的那種芥蒂,是嫉妒嗎?嫉妒他有個聾子爸和瘸子媽?不,我牛生會嫉妒還掛著鼻涕的阿孝?
他總是尋著機會去捉弄阿孝。
這天,一幫孩子在山裏掏鳥蛋,阿孝也在後麵跟著,臉上弄得髒兮兮的。
鳥蛋沒掏到,大家個個臉上汗涔涔的。
“阿孝,過來,你給我作個揖!”牛生坐在一個隆起的土堆上,雙腿岔開,擺出一副領導者的架勢,一幫小孩圍在他身邊。
“我不曉得作揖。”阿孝囁嚅地說。
牛生看了一眼正站在身邊的瘦猴,說:“你作一個給他看看!”
瘦猴上前兩步,兩隻瘦瘦的手掌搭在一起,放在頭下一拱,對著阿孝鞠了一個躬。
牛生抬起腳踢了一下瘦猴的屁股,罵道:“蠢,你倒給他作起揖來了!”大家都笑了起來,阿孝也“咯咯咯”地笑。
看見阿孝開心的樣子,牛生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反感,他喝道:“阿孝,你還不快作揖!”
阿孝很快從牛生和那幫孩子臉上的表情判斷出,叫他作揖是叫他難堪。他學著瘦猴剛才的樣子,把兩隻小手搭在一起,哆嗦著彎腰向牛生鞠躬。看到阿孝可憐巴巴的樣子,牛生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裏有了一種暢快的感覺。這時,他一眼瞟見了阿孝腳上那雙嶄新的黑色方口皮鞋,皮鞋上還有一個亮亮的金屬小扣。村裏,阿孝算穿得好的孩子,他爸媽疼他,每次去城裏進貨,總要捎回些好東西給他。
牛生眯了一下眼睛,騰地站起來,一腳踢向阿孝的腿,阿孝因為站立不穩,摔在地上。杆子和劉四他們吐了吐舌頭,不知道阿孝什麼時候得罪了牛生,讓牛生鉚足了勁來教訓。
牛生扒了阿孝的鞋,那隻嶄新的黑皮鞋被牛生用樹枝頂著,在半空中晃蕩著。
“嘿嘿,來拿你的鞋啊!”牛生舉著鞋,笑著喊。他笑嘻嘻地把樹枝放在阿孝的麵前,像逗一隻小猴子。阿孝光著一隻小腳,舉著小手,滿臉通紅地跟著牛生跑。
地上,一塊白藍色的瓷碗片從土裏冒出個口子。
阿孝一蹦一跳,忽然,他大叫了一聲,然後整個人都跌倒在地上——他的腳被碎瓷片兒給紮了!
鮮血頓時流了出來。“不得了,劃開了一道口子!”杆子趕緊上前一看,阿孝的腳從腳背到腳板上劃開了近一寸半長的傷口,露出了裏麵粉白白的肉。看著躺在地上痛得擰作一團的阿孝,牛生愣住了。樹棍上的那隻鞋,掉在了地上。
……
五
阿孝的腳被紗布包了一個月,走在村子裏,像他媽媽一樣一瘸一拐的。
不過,牛生再沒取笑過他。
阿孝仍舊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跟在牛生那些大孩子的後麵,但是不知怎的,牛生對阿孝有了一種客套的回避,每次看到阿孝,他就低下頭,側過身子,繞開了。
牛生變得有些沉默,沒了以前的火熱氣。
暑氣上來了,空氣燥熱得像劃根火柴都要燒著了,在山村的夜晚,倒能感到一絲絲涼意。
夜裏,阿孝一家便都坐在涼棚裏乘涼。這天夜裏,山坡上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人影,身影越來越清晰,快走到阿孝家門口時,一拐彎,這個身影便朝水塘那邊走去了。
阿孝覺得那人影好像是牛生哥,他立即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可不是牛生哥嘛——穿著那件白色的汗衫和四角闊短褲。
這麼晚了,牛生哥還去水塘那邊做什麼?
第二天,第三天……連著幾天,每天晚上阿孝都看到牛生獨自一人走出村外。阿孝是想和牛生和好的,他甚至想討好地去和牛生說話,但是每次牛生都板著臉,嚇得阿孝不敢靠近。
這天晚上,阿孝看見牛生下了山坡,拐到水塘那邊去時,跟媽媽說:“我去村裏耍。”然後就忍不住地跟了去。
牛生一直往前走,穿過了一個洞口,爬上了陡峻的石頭小路,這裏便是田地,以前他爸媽也在家裏做農活的時候,還在田旁邊掘了一個水塘,種了些藕和慈姑。牛生脫了鞋,踏進了水塘。
阿孝躲在了一棵樹的後麵,偷偷地探出頭。
牛生彎下腰,雙手插進田裏,整個背都弓著。他摸到了一個田螺,看了看,咚的一聲把田螺丟進了水塘裏。
阿孝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過了一會兒,牛生手裏又拿著一個田螺,他看了看,又把田螺丟進了塘裏。牛生哥這是怎麼了?他要撿什麼呢?是摸田螺嗎?還是要摸別的什麼東西?阿孝好奇地看著。當牛生再次直起腰時,手裏拿著一個大大的田螺,田螺上沾滿了泥和苔蘚,青褐色的粗糲紋路依稀可見。終於,他把這一個田螺放進了腰間的竹簍。入夜,水田旁就到處飛著蚊蠅,一會兒,小小的蚊蠅便在阿孝的身旁成了群,農田裏的蚊子大得很,咬起人來又疼又癢,它們直往阿孝的腿上叮。
阿孝輕輕地將手掌往小腿上一拍:啪。
“誰?”牛生機警地直起腰。
阿孝慢慢吞吞地從樹後麵挪了出來,他眼睛朝上看著牛生,怯怯地說:“是我,牛生哥。”牛生一看是阿孝,愣了一下,似乎秘密被人撞破後還沒回過神來的樣子。
“牛生哥,你在摸田螺哩……”
牛生扭過頭,繼續摸他的田螺,不回答。過了許久,牛生才從水塘裏爬上岸,他解下自己腰上的竹簍,擱在田壟旁的草叢裏,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歪著腦袋喊:“阿孝,你過來。”阿孝受寵若驚地走過去。
“阿孝,還有兩個月,就到八月十五中秋了吧?……我爸爸最愛吃田螺了!到了夏天,媽媽就愛在晚飯的時候炒一盤田螺,爸爸總說我媽媽炒田螺是最香的,那香料和剁椒一放,嘖嘖,那飄出來的香味,前村裏的人都聞得到呢!”他拿起身邊的竹簍子用力地搖了一搖——竹簍發出哐當哐當好聽的聲音。
“阿孝,有時候……我真羨慕和嫉妒你哩……”他的聲音低低的,臉上露出傷感的神色,阿孝默默地聽著,不敢說話。
“是呢,羨慕你,羨慕你爸爸媽媽都在家,一家人在一個屋子裏——多好。”
“牛生哥……”
“羨慕你一回家就能看到爸爸媽媽,晚飯媽媽能做給你吃,晚上一起到田裏捉泥鰍摸田螺,羨慕你家裏熱熱鬧鬧的,羨慕夏天你爸爸能和你一起去河裏洗澡遊泳……”說著說著,牛生哽咽起來,他低下了頭,帶了點哭腔,“阿孝……你知道嗎,我爸媽過完年去城裏打工,到現在都還沒回來過一次!”
阿孝這才想起,牛生哥的爸媽是還從沒回家來過呢,大半年了!
“阿孝,我爸說等中秋放假了,就回來……我天天盼著他們回來呢……”牛生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阿孝沒有想到自己原來竟是被牛生羨慕著,他覺得心裏很難過,也抬起頭,看著夜空中的明月,在心裏企盼地說:月亮啊月亮,你就快些圓起來吧,等圓了,牛生哥的爸媽就要回來了!
月亮不說話,高高地懸著。
——這山間的明月啊,可聽到孩子們的心聲了嗎?
六
第二天夜晚,涼風習習,牛生等奶奶睡了,就又從家裏提了竹簍,輕輕地關上門,像前幾日那樣,出了村。
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水塘裏,牛生心裏一驚:誰呢,怎麼晚上也來水塘裏?他緊走兩步,來到水塘邊,一看,是阿孝!
“阿孝。”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月色下,阿孝的眼睛亮得像星,他瘦小的身子站在水塘裏,水沒過了他的大腿。看見牛生來了,阿孝羞澀地笑了笑,手黑乎乎的,拿著一個青褐色的大田螺說:“牛生哥,看,又是一個大田螺……我來幫你摸田螺……”牛生的眼眶濕潤了,他忍住哽咽,脫了鞋,也下了水塘……
水麵上,那細碎的月光如片片閃爍的魚鱗,兩個孩子赤著膀子並排站在水塘裏。他們弓著腰,一個高,一個矮,腰上都係著小小的竹簍。夜空,那輪皓月的光傾瀉下來,一片黃色的月光,柔和地鋪灑在他們光亮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