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月光,亮堂堂(2 / 3)

見孫子還坐著,牛生奶奶就來拉,可是牛生像坨生鐵,緊拽著就是不動。牛生媽看見牛生這個樣子,有點心酸,背過了身去抹眼淚。牛生奶奶口裏嘟囔著:“都十二歲了……這個孩子,脾氣還是倔。”

車開走了。

地上卷起了一圈黃色的土。牛生這才抬起頭,兩隻大眼睛裏竟含著滿眶的淚,望著空蕩蕩的馬路,他忍不住哭了起來。

“阿孝,吃完了就回屋去。”阿孝媽衝著坐在屋外的阿孝喊。

牛生猛一回頭,見阿孝正站在店門口盯著自己,驀地,他心裏湧起一陣惱恨,擤了一把鼻涕用力地甩在地上,狠狠地瞪了阿孝一眼。

阿孝嚇得趕忙躲進了屋子裏。

牛生這才站起身來,扯平了衣襟,臉上又恢複了那種不馴的表情,昂著頭走回家去。牛生奶奶著急地跟在後麵。

阿孝從沒看過牛生哭,剛才牛生掉眼淚的樣子還真讓他有些吃驚。這時,瘦猴在窗口探頭探腦,衝阿孝招著手喊:“喂,阿孝,過來過來,搞點好吃的東西來吃!”因為家裏開了店,村裏麵調皮的男孩總是向阿孝討糖吃。

見阿孝磨磨蹭蹭的,瘦猴癟了一下嘴說:“唉喲,又不是我一個人吃,牛生、杆子他們好幾個人都說要吃呢!”

一聽到說牛生,阿孝便問:“牛生哥還在哭哩?”

“牛生哭?”

“嗯,剛才我看到牛生哭了,哭得可傷心哩……今天他爸媽都去城裏打工了。”阿孝指了指店門外,“喏,就是在這裏坐車走的。”

“噢,沒哭了,沒哭了。”瘦猴眼珠滴溜溜一轉,口裏含混地說。

阿孝從罐子裏拿出一包糖從窗口遞給瘦猴,他想牛生哥今天那麼傷心,吃了糖也許心裏會好受些。

瘦猴接過糖,說了聲“謝謝你的糖啊”,就一溜煙跑了。

一回村,瘦猴立即把牛生哭的事情告訴了杆子和劉四他們幾個,還添油加醋地說牛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像個要出嫁的小媳婦。村裏的孩子平時都怕牛生,一聽這事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背後傳開了,傳來傳去,最後就變成了牛生爸媽走的那天,牛生在村口大哭,哭得死去活來,哇哇大哭的聲音在村子裏都可以聽得到,而且啊,他還從衣服裏掏出了一塊粉色的花手絹來擦眼淚呢!

這話傳到牛生的耳朵裏,牛生氣得咬牙切齒,他要查出是誰造的謠,恨不得衝到造謠者麵前一把抓起來吊在樹上。有人私下報告牛生說是瘦猴。牛生一聽,二話不說,就找到瘦猴。

“瘦猴,你站住!”

瘦猴見牛生這氣呼呼的樣子,大半個膽子已經嚇沒了,忙嬉皮笑臉地說:“牛生哥,你叫我?”

“叫你,我還要找你算賬呢!”牛生把臉一橫,問:“是你跟他們說看到我哭?”瘦猴一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立即點頭哈腰對天起誓說是阿孝告訴他的!

牛生想起那天在村口送爸媽,自己哭的樣子可不正是被阿孝給瞧見了嗎?

過了幾天,牛生瞅準了一個時機,看見阿孝一個人走在榨油坊旁邊的小道上,就堵住了他。

“阿孝,你跟瘦猴說我哭鼻子?”牛生擋著路。

“牛生哥……”阿孝仰著頭。

“我問你,到底是不是?”牛生臉色一變,凶狠地喝道。

“是……”阿孝沒處躲,背後就是一碰便沾得全身是黃土灰的牆,牆上油膩膩的,終年冒著一股油香。村子裏的大姨大娘們路過榨油坊時,總要不自覺地縮一縮肥胖的身子,因為身上的衣服一蹭上油坊的牆,就沾上了一塊油漬。

一聽阿孝說“是”,牛生氣不打一處來,他抓著阿孝單薄的肩膀“咚”的一聲摁在牆上,“你還說我哭得像個小媳婦?”

阿孝驚恐地睜著眼睛,著急地辯解說:“我沒……沒有……”他想解釋,可是一看到牛生怒氣衝衝的樣子,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了。牛生黑亮的眼睛放出灼人的光,攥緊了的拳頭,用力地打在牆上,鼻子貼著阿孝的臉吼道:“阿孝,你皮癢癢!我告訴你,你給我老實一點!你要是再亂說話,你的聾子爹都要小心點!”

可憐的阿孝靠在油坊的牆上,衣服上已經沾了一片油漬,像隻小貓一樣地啜泣著。

天漸暖,南方的春日是短暫的,柳樹才抽了嫩綠色的新條,過了幾日,微暖的日光就變得有些灼熱起來。

村外的小河被絳紅色的太陽曬了一天,緩慢地向前流動。

天一熱,河裏的水就暖暖的。夏天,鄉下的孩子都愛往河裏撲騰,他們帶上要換洗的衣服,在河裏遊個泳,順便就當洗了個澡。在太陽底下曬著的牛生,等不及地要到河裏去洗澡,憋了一個秋冬,他早就耐不住地想到水裏去紮幾個猛子了。

一試水溫,不涼。

牛生脫了衣服,光著膀子,隻穿了一條灰布的四角短褲,在河裏暢快地遊起來,身子像一條褐色的小泥鰍來回翻騰。

牛生向東遊了去。

河流和村口的馬路相依,兩三百米開外,阿孝和他的聾子爸爸正在河岸邊,阿孝爸佝僂著背,在給阿孝搓澡,阿孝也拿著一塊小毛巾好玩似的往爸爸的手臂上擼。

牛生看見了阿孝父子,他沒有遊過去,而是獨自在河的這邊遊起來。

一會兒,阿孝爸站在河裏,兩隻手掌撐著阿孝的胳肢窩下,扶著阿孝遊泳,他拍打著兒子兩條蘆柴棒似的細腿,口裏“唔唔”地說著什麼。阿孝在水中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鳥,兩隻手撲打得水麵嘩然作響。

阿孝爸的手一鬆,阿孝便沉了下去,在水裏大聲地叫。

“哼,旱鴨子!”牛生在水麵上翹著鼻子,斜看了一眼。他本來想打一個響指,嘲笑阿孝一番的,但不知怎的,他並沒有出聲,而是從水裏冒出來,看著這對父子在河裏嬉戲。自己小時候剛到河裏下水時,爸爸不是也這樣扶著自己嗎?在水裏紮了幾個猛子,從河對岸遊了過來,又摘了幾棵狗尾巴草含在嘴裏。玩了一會兒,牛生覺得獨個兒在河裏遊有些沒趣,他爬上岸,訕訕地撿起了自己衣服,回了家。

屋門前的紅對聯已經有些褪色,許是沾了雨滴,高懸門楣上的橫聯,黑色墨跡的“家和萬事興”中的“家”字暈開了,四周模糊了一片。奶奶正端著碗放在桌子上,看見孫子回家了就說:“回來了?趕緊吃飯吧。”牛生把衣服往肩上一搭,甕聲甕氣地答了一聲:“不想吃。”然後徑自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飯都不吃,這孩子鐵打的……”

牛生一進房間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屋裏很暗,十一瓦的燈泡被一根電線扯著,貼在牆壁上,燈泡上暗黃暗黃的,上麵沾滿了灰塵和幾隻死蛾子。以前家裏這時候多熱鬧啊,大黃狗跑來跑去地叫,媽媽在廚房裏忙進忙出,爸爸大聲地說著話,可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牛生的奶奶八十多歲了,每天吃完晚飯便要去睡了,牛生發現自己越來越害怕夜晚的到來——屋子裏那麼靜,靜得叫人有些發慌。

這天晚上,牛生沒有睡著。

月光黃澄澄,從幾片玻璃中穿透下來,地上照得白亮了一塊,瓦房四角的頂上雕著的朱雀,靜默,撐著翅。透著窗,遠處的山脈在夜幕之下成了寶藍色。牛生有些悵然,他開始感覺到了一種叫做孤獨和寂寞的東西,這種傷感和落寞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覺得心裏空了好大一塊。

靜靜的夜,隱隱地聽見田裏已經有蛤蟆在叫了。

牛生倚靠在床上,黝黑的麵龐被月光照得顯出桀驁的青白色,他想起夏天,自己最愛爸爸帶著他去田邊捕捉蛤蟆,帶個竹簍,放在水田旁,一扣一個準兒。

夏天,夏天要來了吧?

可是,今年夏天,自己和誰去抓蛤蟆、摸田螺呢?

沒有父母在家的牛生,比以前更加放肆,隻要吃完了飯他就在村子裏瘋跑。他帶著瘦猴和杆子幾個,把村裏高婆嬸子家才剛長出一點的葡萄吃了個精光,還吐了一地的葡萄籽,氣得高婆嬸子在院子裏大罵,說等牛生的爸爸回來,一定要去告個頭狀!

看見瘦猴犯了事兒被他媽扯著耳朵罵,牛生也會暗自慶幸還好爸媽都不在家,不然的話,他的屁股早腫了!

隔了些日子,牛生就要挎個筐子去扒鬆針,後山上全是些山毛櫸葉和幹枯的鬆針,做引火的柴禾最好。山裏空曠,風吹著樹枝嘩嘩作響。牛生漫不經心地挎著筐子,用叉子在地上胡亂扒拉著。

一陣笑聲,阿孝和他的聾子爸爸從山那邊走了過來。

阿孝爸像個小老頭,瘦,一道道的皺褶擠在眼角和額頭上,他臉上滲出了一層密汗。阿孝騎在他的背上,手上拿了幾把大大的棕櫚樹葉,這棕櫚樹葉曬幹之後拿來做蒲扇最好,一到夏天,每戶人家都要新做好幾把蒲扇。阿孝扇著手上的棕櫚樹葉,嘴裏念著:“小巴狗,跳南壕,又沒尾巴又沒毛,有人來到它不叫,蘆葦塘裏到處跑!”

“呸!”牛生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惱恨地看著,心裏罵道:“一對寶!阿孝都七歲了,還這樣背在背上!像個兔毛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