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插過田野,風吹麥浪,一地金黃。
他們把車橫在路當間兒,四門敞開,蘸著麥香吃東西。他專注地啃一隻雞腿,她專注地望他。午後的陽光灑下來,他的兩鬢有些斑白,背似乎開始駝了。
車載收音機裏傳來主播興奮的聲音——
“本台最新消息,瑞典文學院今天宣布,2056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
吃了一半兒的雞腿凝在他嘴邊。
“你五十五了啊。”她愛憐地撫摸他的後背,似乎自己比他的年齡還大,“你真了不起,能得諾貝爾獎。為了換這一天,後悔嗎?”
“嗯!”他又開始吃雞腿,“後悔!”
將最後一點肉吃進嘴裏,他吮了吮雞骨頭,說:“不知道我這一生這麼精彩,後悔沒跟他們好好還價,興許能多換幾天。”
“淨說漂亮話!”她拍了他一巴掌,“你懂我問的意思。”
他搖搖頭,很嚴肅。
終於到了鄉下,天已擦黑。
她和他家在這裏都已沒親戚,房早就塌了。一群還沒回窩的雞,在磚縫裏尋找吃的。
他的步履有些蹣跚,需要靠她攙著,才能走好。他像一個離家很久的遊子,在孫女的陪伴下回到故鄉。他們撫摸著門口的那株桃樹,似乎還能感覺到光滑,那是當年被他們用屁股打磨過的枝椏。
他走不動了,他倆在打穀場的稻草垛上躺下。
天空如洗,繁星一覽。
“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嗎?”她問。
“嗯,當然。”
“不是,我是說最好最好的那種。”她說。
“是最好最好的。”他老胳膊老腿,但心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那……要不要表示一下?”她又說。
“好!”他費力地抽出枕在腦袋下的胳膊,雙手在嘴上攏了個喇叭,衝著高高的夜空,大聲喊,“……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笑了,“你這個笨蛋。”
他也笑了。
兩人掛著笑,睡著了。
3月1日的陽光照在臉上,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沒有醒過來。
有鄉人路過。他用那輛車給她換來葬禮和墓碑。
“你先睡在這裏,我馬上就來。”他想。
他借了根拐杖,搭車去城裏,找到時牙行。
“店家,你們弄錯了。”他進門就嚷,嚷得急了,連連咳嗽。
圓臉瞅瞅他,認不出來,“你是誰呀?”
“咳咳咳咳……”歲月真的不饒人,這副老皮囊,怨不得別人認不出,“是……咳咳……是我,二月二十九。”
“哦!”圓臉恍然大悟,“您安好。”
他顧不得寒暄,“錯啦,錯啦!時間已經用完了,我為什麼還在這裏?是不是忘記扣傭錢了?”
圓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占了便宜還不好,還有上門兒退便宜的?”
“不不不!”他急了,又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我不占你什麼便宜,到時間就是到時間了。”
圓臉看看麻子,麻子點點頭。圓臉從櫃中拿出一本黃冊子,翻到一頁,抬頭看了看他,說:“本不該跟你說,但現在起了糾紛,就不得不說。你的餘年本是七十一年,但在你之前——也就是你來的那天晌午——來了位女客。她有一載餘年,她說她得了病,要那一年也沒用,不如送給她的朋友。那個朋友就是你。”
“所以,我說過,傭錢要翻倍。”麻子插過來,“七十二年,其實你付得起。你非要還價,我也不能揭破,隻好給你個實惠。我們牙人,童叟無欺。”
他老了,腿腳是不行了,晃了兩晃,差點摔倒。圓臉忙繞出櫃台,把他扶到牆角的太師椅上坐,麻子送了杯茶來。
“看看吧。”圓臉從黃冊子裏抽出一張夾頁,“你的時間也不多了,可以給你瞧啦。”
他才看了一眼,手就劇烈地抖了起來。那是她娟秀的字跡——
再也不能見麵了。
沒等到2月29日,實在可惜。
你問我,為什麼這麼渴望過這個生日。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誰說這一天隻是我的生日來著。你去查查日曆吧,知道“女性表白日”嗎?
這一天,四年才一次。做女孩子,真難。
算啦,既然等不到2月29日,我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我走了,剩下的時間托時牙行轉給你。
你的作文寫得真棒,將來一定能出書。我把這一年送給你,希望你能多寫點文章。願你的筆下,能有一個我。
他沒再說什麼,在圓臉和麻子的注視下,走了。
她的墓旁,搭起個茅草棚。一個白頭發老頭兒,佝僂著背,日夜住在那裏。
晴日掃滿地落葉,雨天遮一片濃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