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和他的牛都停下來,望著田埂上坐著的一排小人兒,笑問道:
“你爹?你爹是哪個的爹呢?”
孩子們大的看小的、矮的看高的,互相看了一會,最後異口同聲地回答:“你爹就是我們的爹!”
我爺爺笑得更歡了!“赫噠——”他一記響鞭打在牛背上,牛兒受了驚負了痛,憨憨地拽著犁耙在田野上一路狂奔。
過了一會,又聽見我大爹在田埂上喊:“爹, 我來幫你。”
我爺爺頭也不抬地順口說道:“不用你幫,你還小,沒有力氣,至少還要睡一年覺,才能長出力氣來,你隻管帶著弟弟妹妹玩吧。”
田埂上於是傳來“噔噔噔噔”的跑動聲……
“爹,我有力氣了,你看我走路都‘噔噔’地響;還有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全身都在出汗,我聽到我的力氣‘咕嚕咕嚕’地冒到身體外麵來了,再不用就浪費掉了。”
我爺爺半信半疑,“那,你就下田來試試吧。”
話說完之後,就聽不到任何回音了。
我爺爺驚奇地再次停下來——田埂上已經空無一人,隻有風兒夾著新鮮的泥土氣息在四處遊走。
我爺爺慢慢走到田埂上,在我大爹以前坐過的地方坐下來,慢慢地,茫然四顧——忽然,他仰起臉,對著深遠的天空號啕大哭!邊哭邊將十個手指深深地,挖進身邊的泥土裏……
七
我大爹一共給家裏寫了三封信。他認字不多,信寫得很潦草,而且有好些錯別字,遇到不會寫的字,他就空了一格在那裏。
我爺爺接到信,連讀帶猜,基本上可以湊出個大概。
第一封信的意思是——
能替爹去當兵是他的福分,也是弟弟妹妹們的福分,望爹娘不要牽掛!他說他已經到了南京,部隊番號叫國軍83師188團迫擊炮連,長官就是接兵的張連長。他現在給張連長當勤務兵。他說他不想當勤務兵,當勤務兵每天給長官打洗臉水和洗腳水……他不願意這樣服侍長官,長官又不是自己的爹娘,憑什麼這樣服侍他呢?我大爹告訴爹娘,這裏有一條好大的江叫長江,家裏的小河十條加起來都沒這麼大,江裏的水好深好深,十二副籮索串起來恐怕都吊不到底呢!
我大爹隨信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他身著美式軍裝、腰挎黑亮的卡賓槍,臉龐雖顯稚氣卻散發著勃勃英氣……我爺爺懸了好長時間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來了,一家人湊在一起反複看我大爹的照片,不時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我大爹在第二封信上說——
部隊早就離開南京了。張連長也升了團長。已經打了好多次仗了,每天都能聽見“轟隆轟隆”的炮彈聲。打過仗之後的村莊杳無人煙,房屋倒塌,一片淒涼。路上到處都是死人。他告訴爹娘不用替他擔心,子彈和炮彈一到他身邊就繞著走了。他能從炮彈打過來的聲音辨別出炮彈將要落在哪個位置,憑著這一點,他一次次地死裏逃生……我爺爺讀完信,一顆放下了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上。
第三封信是在徐州郊外一個塌陷了的掩體裏寫的,我大爹說仗越打越亂了,有時候自己人都打起自己人來了,打了半天才發現是自己人。他說解放軍打仗太厲害了,國軍已經潰不成軍。有一天晚上,部隊遭到解放軍襲擊,被打得稀裏嘩啦,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地倒下去……他也疲憊不堪了,索性將戰友的屍體碼成圈,擋住飛來梭往的子彈,自己卻躺在死人堆裏睡起了囫圇覺。他說那一夜他做夢了,夢見了爹和娘,夢見了弟弟妹妹……
我爺爺讀完信剛要哭,忽聽到保長在門外喊:“龍先生,在家嗎?”
我爺爺忙將信收起,打開門請保長進來。
保長對我爺爺說,目前國軍正在與共軍交戰,見國軍暫時失利,很多人當了逃兵,我們這裏也有,統統抓起來了。為了穩定軍心,縣府要求家屬務必寫信到部隊上去,勸自己的兒子不要當逃兵,當逃兵要殺頭的!
我爺爺忙答應寫,一定寫!
誰也不知道我爺爺有沒有給我大爹寫信,但我爺爺卻再也沒有收到過我大爹的信。
八
民國三十八年(1949)秋天,稻穗沉重,遍野金黃。
我的爺爺奶奶提著鋥亮的鐮刀走向那二十畝稻田。
開鐮才一天,我奶奶就突發高燒,臥床不起。二十畝稻穀若不及時收割,稻稈耐不住重穗,會倒伏在田裏,漚爛穀粒,那時後果將不堪設想。我爺爺急得抓耳撓腮,一籌莫展。
第二天,我爺爺心情焦灼地來到稻田裏時,兀地驚呆了——漫漫涯涯的稻子,不知被誰割倒了一大片,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田畦裏。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能看到相同的情景。
我爺爺大惑不解,“難道是田螺姑娘在幫我?”
“田螺姑娘”是一個民間傳說,講的是一隻田螺有一天變成了一個漂亮姑娘,偷偷幫助一個窮苦的年輕人幹活的故事。
稻穀如期收割完了,我奶奶的病也好了。
真的是田螺姑娘在幫自己嗎?我爺爺怔怔地坐在田埂上,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我爺爺苦思冥想的日子裏,在遙遠的北方,一座叫北京的城市裏,一個叫毛澤東的人,有一天突然和一大群人來到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我爺爺當然聽不到這個聲音,他還在想:幫助自己的人究竟是不是田螺姑娘?難道世上真的有田螺姑娘?
一天上午,太陽很暖和,我爺爺又跟往常一樣坐在田埂上,悠閑地抽著葉子煙。這時他什麼都不想了,隻是悠閑地抽煙、曬太陽,吸吮著土地上飄起的陣陣醉人的稻草香味。
地方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怪物:蓬頭垢麵、胡子拉茬、人模鬼樣……
誰也不認識這個人,更不知道他來自何方。
但是這個怪物突然間就出現了,所到之處,人們紛紛躲閃。
怪物徑直朝我爺爺走來,我爺爺於是不再悠閑,緊張地站起來準備跑。
怪物卻對著我爺爺“撲通”下拜,“爹,我回來了。”
這時,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怪物是我大爹!
我大爹早就逃回來了。他害怕被抓,不敢回家,終日躲在我家對麵山上的一個洞子裏,靠采野果、吃野菜和樹皮充饑度日。隻有下半夜的時候,才敢偷偷地回家看一下。夜裏幫家裏割稻子的田螺姑娘就是他。現在全國解放了,他終於可以下山和家人團聚了。
我爺爺愣怔了一下,猛然醒悟過來:“我的兒,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啊?爹天天都在想你,爹終於把你想回來了啊!”
我爺爺一把將他的兒子抱起,父子倆在初冬暖暖的陽光裏抱頭大哭!
這一年,我大爹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