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驚詫地看看雪人似的兒子,又看看兒子身後,“你爹他……”
我大爹這時突然想起以前我爺爺每次臨出門時對他的交代:
“你是老大,爹不在家時,你就是爹,要幫娘照顧好弟弟妹妹。”
他於是精神抖擻地說:“娘,我爹說了,他不在家,我就是爹,把雞鴨魚肉都擺出來,我們過年吧。”
“過年嘍——過年嘍——”弟弟妹妹們高興地圍著桌子坐攏來。
我大爹在我爺爺平時坐的位置擺了一雙筷子,說:“爹雖然不在家,也要跟在家一樣,我們不能沒有爹。”說完就背過身去。
吃了年夜飯,哄孩子們上床後,我奶奶將我大爹拉到灶屋裏,問:
“兒呀,你爹到底怎麼啦?”
我奶奶一問,我大爹終於憋不住了,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般奔湧而出——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無限自責地對我奶奶哭訴道:“娘,都怪我無能,沒有把爹接回來過年,爹中了簽,被抓了壯丁了!都怪我無能啊,娘……”
我奶奶反倒平靜了。她摟著我大爹瘦削的肩膀,輕輕歎了口氣,“兒啊,這事不能怪你。娘早有預感,這一天遲早會來。你爹愛麵子,好管閑事,得罪了人,肯定是被人做手腳中了簽的,報應啊!隻是娘沒想到報應會在大年三十來。可憐你爹,年夜飯都吃不上,就被抓走了,還不知道日後有沒有個活人回來。往後的日子全靠我們娘倆了,可憐你這麼小,就要挑家裏的擔子……”我奶奶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我大爹見娘哭了,忙揩幹眼淚,打起精神說:“娘你莫哭,爹不在家,我就是爹,我會照顧好你和弟弟妹妹的。”
我奶奶被我大爹稚氣而自信的語氣感染了,“嗤”的一聲破涕為笑。
四
大年初一,放過開門炮後,我大爹就一聲不吭地幫我奶奶幹這幹那。
我奶奶很奇怪,“兒呀,你怎麼隻幹活,不說話呀?”我大爹是個活潑性子,之前幫我奶奶幹活,總會有說有笑地逗我奶奶開心。
誰知我奶奶一問,我大爹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在火塘邊對我奶奶說:“娘,我已經滿十四歲,在吃十五歲的飯了,我長大了呀娘,我都長到門枋那麼高了。有一回我坐在門檻上,猛然一起身,腦殼倒沒事,差點把門枋頂破了……”
他在神龕前對我奶奶說:“娘,我每餐都能吃三碗飯了,我吃了還想吃,夜裏還肚子餓,我長大了呀娘,我身上的力氣怎麼用都用不完,我從山上扛回家的柴都快堆成山了……”
我大爹的話讓我奶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兒呀,你要跟娘說什麼呀?”
我大爹頓了頓,語氣堅定地說:“娘,我想了一夜,我想好了:我要替爹去當兵!我替爹去了,弟弟妹妹就有爹娘在身邊了,有爹娘在身邊就有飯吃有衣穿了。娘你不知道,當兵扛把槍放在肩上其實算不了什麼,就像扛著一根燒火棍那樣輕鬆……”
我大爹拉拉雜雜說了好一會,我奶奶聽後一言不發地到屋後的菜園裏去了。
我大爹追到菜園,繼續對我奶奶說:“娘,你知道打仗有多嚇人嗎?子彈打得比過年的鞭炮還多,炮彈把人的耳朵都震聾了,子彈和炮彈都在天上飛,像蝗蟲一樣密密麻麻地飛,然後地上的人就一排排地死掉了。我爹要是在那裏,我爹也得死。我爹要是死了,我和弟弟妹妹就沒有爹喊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好在我已經長大了!我去當兵就不一樣了,我的腿是飛毛腿,不像我爹的羅圈腿,我跑得比子彈和炮彈還快,聽見槍炮響我就跑,子彈和炮彈都沒力氣跑了我還有力氣跑,然後我就活著跑回家了……”
我奶奶還是一言不發。
我大爹就繼續說:
“娘,花木蘭一個女子都能替父從軍,我為什麼就不能呢?”
“娘,你怎麼隻是哭,不說話呀?”
五
我大爹將右手放到耳朵邊,身體站得筆直,“報告連長……”
連長很納悶:這小鬼,怎麼又來了?
“說,什麼情況?”
“報告連長,我爹是個膽小鬼!”
“奶奶的,這算啥情況,你又來戲弄本連長?”
見連長生氣了,我大爹忙說:“連長,我可都是為你好啊!你有所不知,我爹真是個出了名的膽小鬼:他見了螞蝗都要嚇得跑過三丘田;見了黃狗都要躲到我娘身後去;有一次過河,我爹的腳丫子被一隻大螃蟹夾住了,他嚇得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後來還是我背著他過了河。他要是去打仗,保準槍一響就會屁滾尿流地跑!我爹跑了,別人也會跟著跑,你辛辛苦苦招了這樣的膽小鬼去打仗,國軍還能打勝仗嗎?”
連長聽後大笑:“哈哈哈哈,你爹真是個膽小鬼!”
我大爹也跟著笑,他趁機說:“所以呢,隻好讓我替我爹去當兵了。我從小膽兒大,不怕死,我當了兵國軍準能打勝仗!哦,你不相信是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你就信了,去年春天有一隻大老蟲在山上閑得慌,跑到山腳下我家的水田裏來了,來了就來了吧,居然還把秧苗子踩壞一大片。我家人口多,秧苗子就是命根子啊!我一看,火冒三丈,衝上去就是一頓霹靂棍棒!開始它還吼吼地叫,後來不叫了,你猜怎麼著?被我打死了!”
連長驚奇地看著我大爹——眼前這小鬼雖然瘦削,卻有膽有識、有擔當,真難得啊!但要說他打死了一隻老虎,還真讓人難以置信。
也難怪連長不信,我都不信。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居然打死了一隻老虎,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後來我大爹回憶當年,說起打虎這一段時,看到我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遂慢慢說出了當年的秘密:那丘水田是淤泥田,老虎陷在淤泥裏根本就動彈不得,所以他才勇敢地衝了上去……
我大爹說完就開心地笑了。我看見他皺紋密布的臉浮起在笑容上,像一張茶葉似的慢慢展開,並且悠然返青。我忽然感到身體的關節處在紮紮作響,似乎有一股力量來到了身上。
雖然將信將疑,連長卻答應了我大爹:
“你這小鬼,俺好像有點喜歡你了。這樣吧,你去縣政府辦個換丁的公函過來,就說你爹俺不要了,俺要你了。”
六
柳葉子飛上眉梢的時候,秧田裏的秧苗見了風就長——
一茬茬水靈靈的秧苗,快要擠破田埂那道細細的門檻了,我爺爺就趕著耕牛,踏進了他租種的二十畝水田。這時我爺爺滿嘴的“子乎者也”已變成了訓牛的髒話。他扶著犁把,在田野裏肆無忌憚地吆罵著偶爾也會偷懶的耕牛。
我奶奶拖兒帶女送水來了,“你爹,喝口水,歇歇氣,別累著了。”
兒女們也跟著喊:“你爹,喝口水,歇歇氣,別累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