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1 / 3)

寒風很快就把戲1984年吹了過去。新年到來時《蘭花》酒吧和商業街上的許多店鋪一樣都關了門,人們不是走親訪友便是躲在家中,加之又下了一場落地即化的小雪,更給東京撒上一層薄薄的冷清。一連陰了幾天,新年過後,天總算睛了,太陽有氣無力地腑瞰著大地,像一位步入暮年的老人散發著沒有熱情的光。

楊荻翻了個身避開晃眼的陽光,習慣地伸手去摸身旁,她摸到了一個冷冰冰的東西,不由抽回手睜開眼睛,她看到那個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熒光的玻璃煙灰缸。直到這時,楊荻才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當她意識到季文昌已經不在了,小屋裏隻有她獨自一人時,她的眼睛又一次開始發酸。季文昌走時她為他感到慶幸,小島一郎果然如約在季文昌的簽證到期之前幫他辦成了赴南美洲的所有手續,還為他們墊付了五十萬日元,比起那些不得不回國的人來講,他們算是幸運的。然而,這些日子每當楊荻醒來發現獨自躺在小屋時,她都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甚至後悔讓季文昌隻身赴南美,牽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令她苦不堪言。房間裏陳設依舊,隻是少了生氣多了空寂。她抬眼望著那幅依然掛在牆上的字——草色遙看近卻無。此時此刻,那幅字使她生出新的感悟,一陣淒涼陡地湧上心頭,緊接著,眼淚便掉了下來。

自從季文昌走後楊荻既沒有心思上學讀書,也沒有心思打工,心裏總是空落落的,之所以還要上學是為了出勤率和簽證,之所以還在《蘭花》酒吧幹是為了償還小島一郎墊付的錢。這其間萍萍來過兩次,萍萍告訴楊荻自己的永居簽證已經拿到手,萍萍的臉上沒有當初那種渴望得到永久居住權時的期盼和喜悅,萍萍勸楊荻回去住,說如果古藤膽敢再對楊荻非禮,她絕不會饒了他。盡管如此,楊荻還是不想回到萍萍那裏,那會使她想起過去,她寧肯獨自忍受寂寞也絕不願生活在恐懼之中。

上學的時間快到了,可是楊荻不想起床,舒服地躺在床上回憶往惜是她唯一能夠得到的一點慰藉,她閉上眼,在黑暗中找尋逝去的一幕幕。

羽田機場候機大廳裏人頭攢動,楊荻、小島一郎、吳臬一同前來為季文昌送行。吳臬推著行李車走在前麵,來到入口處停了下來。

小島一郎正在對季文昌囑咐著,“證件都帶好了吧?別擔心,下了飛機會有人接你的,秋田君辦事一向很牢靠。”

“多虧了您,不然我隻能回國了。”季文昌發自內心地說:“謝謝您對我的關照。”

“季君,不要這麼客氣,當初你介紹楊桑來做工時我就知道我們之間是有緣份的。”

季文昌仍感激地說:“您還幫我墊了那麼多錢,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島不無同情地說:“錢嘛,都是身外之物,能幫你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我的一點心意,再說,楊桑在我那裏做工也是對我的幫助。入管局實在不該對留學生卡來卡去的,如果我再不幫忙的話,會造成你們對日本人的偏見。”小島轉而愧疚地說,“要不是我女兒在英國留學開銷很大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真該幫你們倆一起辦……這樣也好,風險小一些,等你在那邊站穩腳根再把楊桑接過去。”

“楊荻離開日本前還請您多多關照。”

“放心吧。”小島一郎滿口應允,“我會好好照顧楊桑的。”

季文昌與小島一郎說話時,楊荻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她多想單獨與季文昌說些悄悄話。時間一分一秒地走向分別,楊荻心裏愈發難受,從此天各一方,何日重新相聚?她不願去想以後的事,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實屬不易。

小島察覺到楊荻依依不舍的神態,便對季文昌叮囑道:“到那以後要常來信,省得楊桑為你掛念。”

季文昌轉臉望向楊荻,見楊荻眼裏滿含盈盈淚水,神情淒楚得令人疼憐,正想對楊荻說點什麼卻聽到吳臬在衝他們喊。

“季大哥,時間差不多了,別誤了飛機。”

小島一郎知趣地退向一旁,給季文昌和楊荻留下時間和空間。

季文昌靠近楊荻,他很想將楊荻緊緊擁入懷中,與她長吻在一起,然而,大庭廣眾之下產生的難為情使他怯步,於是他伸出手與楊荻握了握,他感到楊荻柔弱無力的手帶著涼意在顫抖。手分開的那一刻,兩人的視線都被淚水蒙住了,他們在用誠摯的心做最後的對視。

楊荻終於開口,她的聲音已經濕了,“文昌,別忘了我!”

“小荻,等著我!”

楊荻的淚水打濕了被頭,就在她抽咽時,枕邊的小鬧鍾瘋狂地鳴叫起來,她隨手關掉鬧鈴。鬧鈴的吵鬧聲使她的心情變得更糟,為了簽證她不得不起來去上學,她強打精神穿好衣裳,來到水池邊洗淨淚流滿麵的臉,然後接了一缸子水,剛把牙刷放進嘴裏突覺一陣惡心,連忙抽出牙刷,她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忍著幹嘔用清水草草地瀨了瀨口。楊荻已經幾天沒有好好吃過一頓早餐了,現在她同樣沒有食欲,她隻想喝一杯牛奶維係身體的需要,可是打開電冰箱便聞到一股異味,那怪異的氣息剌激著她的感官,使她又一次感到惡心。她關上電冰箱門離開了房間。

下樓時,楊荻盡量放輕手腳,因為近來明子一直在催促她搬離《黃葉莊》,而且一次比一次催得緊,她隻得以早出晚歸來躲避明子。來日本後攢下的錢全都用在了季文昌身上,她沒有能力再去重新租房。楊荻躡手躡腳地從明子門前溜過,滿以為可以躲過明子,不想,推開樓門正撞見明子在院子裏亮衣服,再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隻能裝著沒看見硬著頭皮往外走。

“楊桑,等等!”明子見到楊荻立刻將她叫住,“你到底什麼時候搬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