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張明和一個月沒有上班,單位的同事很不理解,怎麼一入上黨就不上班了呢?看來接受考驗的時間太短,還不成熟。人們有些懷疑張明和的入黨動機了,是不是黨票到手,革命到頭了。張明和並沒有那麼想,他隻是想以一個漂亮女人為代價,換了一個黨票兒。可這話他不能說,說不出口,也不好聽。
現在張明和什麼都有了,有了好的工作,有了黨票兒,自己還有個好模樣,這對一個男人來講已經很不錯了,可以說是個高尚的,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很了不起的上等人了。一個月之後,張明和基本上從想念焦美美的苦海中爭脫出來了,他不僅沒有再埋怨焦美美,反而在內心深處有些感謝焦美美了,如果沒有她的那句話,他張明和是入不了黨的,甚至說入不了這麼早。是她給了他在政治上帶來了一線光明。
一九八七年的農曆四月十四,是張明和二十八歲的生日,張明和對這一天記得很深刻,因為在二十八歲之前他經曆了一段很漫長很痛苦的人生,也可以說通過痛苦他獲得了別人難以得到的東西。他現在是工作、黨員、人品、容貌融於一身的合格男人了,再也不怕有人問有沒有工作?是不是黨員?人長得怎麼樣了?他完完全全可以大言不慚的對人們高喊一聲:“我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
九
張明和二十八歲那年,正好是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七年也正是中國這塊土地上改革開放全麵展開的時刻,那時候大城市已經搞得轟轟烈烈,而張明和所住的嶽陽小城才剛剛開始,也可以說剛剛聞到改革開放的香味兒。張明和所在的單位是一個地方礦山企業,全稱叫“嶽陽滑石礦” 。他們的產品在國外有三百多種用途,而在本國卻隻有四五十種。為了養活人,保存企業,不得不資源外流,以最便宜的價格進行出口貿易。入黨後的張明和,在電工班沒待多久,就走馬上任成為機修車間主任。可以說他是情場上失意,官場上得意,從張班長變成張主任了。雖說官兒不大,可比起當工人強多了,領導的人多了,管的事兒多了,說話也比先前有份量了。也就是說,他可以大伸拳腳,大展才華了。在那些外人眼裏,他張明和是個很能幹,很風光,很幸福,很了不起的人了,可又有誰能知道他張明和的苦衷。
由於嶽陽滑石礦是個地方老企業,無論從人力上,規模上,技術上,處處都力不從心,跟不上改革的新形勢。為了適應發展,領導決定從省礦產學院花十萬元買了四個大學畢業生,兩男兩女,放在機關,也算是人才儲備。大學生買回的那一天,礦領導特意召開了全礦職工大會,會議上介紹了大學生,還給了四個大學生每人一套房子,以表示重視知識重視文化。可好多人不明白,為什麼一天活兒沒幹的書呆子給這麼多的好處。張明和心裏也想,黨員怎麼不給,黨員不比他們貢獻大嗎?念書比入黨難嗎?張明和雖說想不通,也知道是領導的事兒,自己管不了那麼多,可他通過這次會議看好了一個人,看好了一個叫梅子的大學生。
這一次張明和沒有手軟,沒有等待,開完會,他立刻去找那個介紹他入黨的老主任為他提親。老主任瞅著張明和說:“能行嘛,人家可是新來的大學生。”
張明和說:“大學生有什麼?我是黨員,車間主任,個頭一米八,哪一點比她差?”
老主任想一想也是,不就是個大學生嘛。就答應說 :“ 那我給你問問。”
當天晚上,老主任就去找那個大學生梅子提了媒。梅子沒有回避,大方地說:“那就見一麵吧。”第二天,他們就在老主任的介紹下見了麵。
梅子今年二十五,比張明和小三歲,是個長得很白淨,很大氣,看上去是個很有修養的姑娘。
不知怎麼,張明和見了她就有一種畏懼。
梅子說:“你這麼年輕就是車間主任,很不簡單。”
張明和也沒客氣地說:“ 不僅是主任,還是黨員。我是咱全礦區最年輕的黨員。”
梅子笑了一下,說:“你一定很驕傲是吧。”
張明和說:“當然。”
梅子又問 :“請問,你是什麼學曆?”
張明和沒明白地問:“學曆?什麼學曆?”
梅子又輕輕一笑,說:“你念幾年書?”
張明和恍然說:“小學五年,中學三年。”
梅子說:“這麼說你就是個初中畢業生。”
張明和說:“是啊,我們這兒用不著念那麼多的書。隻要是黨員,識幾個字就足夠了。”又問梅子 :“你是黨員嗎?”
梅子回答:“當然是,在大學入的黨。”
張明和有些不信地說:“大學讓入黨嗎?我入黨可考驗了好多年。”梅子說:“我們入黨也考驗,但沒考驗那麼久。”
張明和再沒什麼可說的了,他望著眼前這個叫梅子的姑娘,越看越是喜歡,脫口就說:“你看我們……”
梅子說:“我看你當務之急的是應該先弄個學曆,就是大學文憑。”
張明和立刻說:“你讓我念書?”
梅子說:“不是我讓你念,是你必須念。不然,再過幾年你就跟不上形勢了。” 張明和說:“我跟不上?我身上的這些東西足夠你學幾十年的。”
梅子說:“兩回事兒,知識是知識,技術是技術,將來沒有知識,就不會有技術。”張明和又無話可說了。他看著這個叫梅子的女人,突然想起那個焦美美,焦美美讓他入黨,結果他入了,她卻回家生別人的孩子去了。眼下這個女人又要他弄文憑,四年下來,那可就不是一個孩子的問題了。張明和不明白現在的女人怎麼這麼多的毛病,要工作,要黨員,要學曆,要長相,過幾年還指不定又要什麼。他突然覺著女人的可怕和恐懼,他猛地站起身,說了句讓梅子聽了奇怪的話:“我怎麼有點兒冷。”就走了出去。
事實上,張明和很在意梅子說的那些話,雖說不清楚其中的含義,可為了這樣的一個女人也還是想再試一把,隻是他說不明白女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動力讓他如此瘋狂。不過他明白一個很淺顯的道理,那就是你不答應人家的條件,人家是不會嫁給你的,女人不是市場上的商品,掏錢就可以買,人家不同意,你掏多少錢也不行。盡管如此,他還是有些膽怯。他從心裏不想讓女人牽著走,太被動,太上火,太沒勁。可張明和有自己的難處,想讓他扔開工作上大學是不可能的。說心裏話,他在中學學過的一些東西早已就飯吃了,實在一點兒說,他現在也就是一個小學水平。同時,他也覺著梅子的這個條件比焦美美苛刻得多,前者是時間和業績上的,而後者是純智慧上的。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書念那麼多有什麼用。他在想,農民不識字一樣種地,工人不識字一樣做工,他母親不識字一樣養了五個孩子。於是,他下決心不去念大學。可當他第二天上班再一次見到那個叫梅子的時候,他又改了主意,不知怎麼,隻要一見到那個女人,就好像賦予他很大的靈魂和智慧還有膽量。
十
張明和雖說下決心開始念大學,可他不能完全脫產,單位有好多事務需要他處理,有好多人需要他管,他走到今天的這個位置是很不容易的。張明和讀的是函授大學,而且在梅子的指點下念了個本科,全部學業念完需要四年,也就是說他要讀到三十二歲的時候才能畢業。張明和很不敢想象這個年齡,在這個城市,男人三十二歲,是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年齡,更不用說姑娘了。說心裏話,他再也經不起那種打擊了。念大學的前幾天他找了一次梅子,一是探討念大學的事兒,二是問梅子念完大學能不能嫁給他。梅子笑了,梅子笑起來很好看,像日本的演員山口百惠。梅子說:“你學習是給自己學的,可不是給我學的,這與婚姻沒有關係。”
張明和明白這個道理,可還是說:“不是為你,也是為你,不然我就不學了。”
梅子聽了這話是很感動的,說:“學吧,就算是為了我。”無奈,張明和隻好學了。
張明和學的是經濟管理,是梅子給選的,梅子告訴他學經濟管理有發展,將來國家需要這方麵的人才,企業也需要。張明和不知道經濟管理是什麼東西,就這麼稀裏糊塗地學了起來。
張明和是那一年七月份入的學。這一天,人家給他郵來一大摞子的書,他捧著來到梅子的辦公室,問:“你看這麼多的書,從哪兒開始學?”
梅子笑了說:“從頭學,一本一本的學,把這些東西都得背下來。”張明和頓時就瞪大了眼,說:“背?這麼多嗎?想把我累死啊?”
梅子又笑著說:“累不死,我們都是這麼過來的。”
張明和有些打怵。
梅子又說:“你學不學?不學以後你就別來了。”於是,張明和就一翻白眼兒。
張明和開始學了,不僅學,而且學得很認真,很投入,可就是有很多問題他弄不明白,於是,就找梅子,時間久了也就成了見梅子的一個理由。梅子也是個很熱心的老師。不僅幫他,而且幫得耐心、細致、周到,有的時候還給他做飯吃。這樣張明和就很是感到幸福,也可以說他們很像是一對夫妻了。
這一天張明和又來到梅子的家,進門兒就說:“我真有些回家的感覺了。”
梅子說:“好好努力吧,家應該是富有的,激情的,有共同語言的。”張明和說:“等我念完大學,就跟你一樣了,不然我總是覺著在你麵前少些什麼。我現在才明白知識的重要,即使學完了用不上,心裏也覺著有底氣。”
梅子說:“你真是進步了。”這一天張明和高興,請梅子去一家小飯店吃飯。這是他們相識這麼多日子第一次共同出來走走。張明和自然心裏很美,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嚐到戀愛的感覺,第一次有了同女人軋馬路的風光,他的心裏很是舒坦,覺著這一天的太陽更明亮了,大街上的每個人也更精神了,雖說是冬天,也好像是春日來臨了。吃飯的時候,張明和要了飯店裏最好的最解饞的紅燜肉和糖醋排骨,兩個人也喝了一些酒。他們談了單位的好多事情,也描繪了未來的生活,他們談得很投機,很盡興,簡直就可以說他們的前程是風光無限了。
這一年張明和的母親已經是近六十歲的人了,張明和是家裏的老大,老大擋著不結婚,身下的四個妹妹也就沒法結婚,這在嶽陽城也算是風俗,也就急得老太太團團轉。這個時候他的大妹妹已經二十五,二妹妹也二十三了,都是等待出閣的女人。母親說:“你到底怎麼想,不能因為你影響了你妹妹。”
張明和憋了半天說:“我正在念大學,念完大學媳婦就娶家來了。她們著急,就先嫁了吧。”
母親沒辦法就把兩個女兒先嫁了出去。
張明和每天除了正常工作,把大量時間都放在學習上。他開始並沒太在意學習的難度,也沒在意梅子的話,總以為看看書寫寫筆記也就完了,沒想到除了理解,一切都需要背。張明和是個形象思維極強,邏輯思維極差的人。而想背東西必須先有邏輯思維的理解,然後才能去背,才能背得更快,記得也紮實。張明和卻不是這樣,他是硬背,不需要理解地背,這樣就需要極強的記憶。有的時候前一天背得挺好,可第二天睡一覺就都忘了。也就氣得他把書摔得啪啪響,或者將書扔的滿天飛。也有的時候在心裏埋怨梅子,要什麼不好,怎麼就偏偏要這麼個不實在的東西。
十一
春天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一年四季就這麼交替著過,年齡漸漸大了,社會也漸漸的變了,嶽陽滑石礦從一九八九年開始效益下滑,原因是個體企業發展起來了。可以說原來隻有一家開采礦石,現在是無數家了,而且都是野蠻的沒有規則的私人開采。滿山遍野的山洞,如同蜂窩一樣,行動著來來往往的個體開采大軍。個體開采費用小,賣的便宜。他們公家的不同,他們是大規模的,有組織的,有計劃的,有人身安全和人身保險的,需要買大設備,大投資,需要交稅,更需要打點上麵的來來往往,吃吃喝喝。個體的不同,他們有一鍬一鎬就行了。就這樣,嶽陽滑石礦的效益很快滑坡,工人們由原來的有獎金,變成了沒獎金,又由原來的能開出工資,變成了開不出工資,以至達到虧欠。漸漸地有能耐有本事的人,被其他的私營企業高薪挖走了,有關係有能耐的人,也調到了機關或是到了合資公司,隻有那些缺少關係又沒有特殊本事的人繼續留在這個單位。原來高薪買來的四個大學生,也因效益不好跳了巢。隻有梅子沒走,這樣張明和很是有了安慰。礦裏因為生產搞不上去,換了幾任領導,梅子也因此被聘為副礦長。
梅子當副礦長的那一天她很高興,晚上下班後她邀張明和來家裏吃飯,張明和沒想到梅子會做一手的好菜,當他來到的時候四個萊早已擺上桌。張明和也沒有空著手來,他拎來兩瓶果酒,打開,每人倒了一杯,然後兩個人開始吃。他們吃的很投入,也很開心,聊的也都是讓人興奮的事,不知不覺一瓶酒下去了。由於是夏天,屋裏很悶,又喝了酒,兩個人就越喝越熱。梅子說:“看你熱的,把衣服脫了吧。”
張明和先是不好意思,紅著臉說:“不熱不熱。”
梅子說:“還不熱,汗都掉到菜裏了,脫了吧,又沒有外人。”
張明和也就脫了,光了膀子。梅子見張明和脫了,自己也進了屋子,脫了外衣,換上一件背心。那背心是紅色的,很鮮紅的那一種,張明和看了之後,立刻想到了在影劇院門前見過的那個穿紅裙的女孩兒,他的心就“咯噔”一下,眼睛也忽地一下亮了,於是,他的手就開始抖。
梅子看了張明和一眼,問:“你怎麼了,手怎麼有些抖?”
張明和就語無倫次地說:“沒,沒什麼。”
梅子也沒在意,又繼續喝酒。邊喝邊想梅子那肉肉的身子,喝得臉像梅子的背心一樣紅了。這時的張明和已經不能自己了,他毫不掩飾地瞅著梅子,梅子也不回避,笑著說:“幹嘛瞅我?”
張明和憋了半天,抖著膽子說:“我想親你。”
梅子微微一笑問:“為什麼?”
張明和說:“我,我喜歡你。”
梅子瞅著他說:“真的?”
張明和說:“真的。我早就想了。”
梅子大方地說:“那你就把剩下的那一瓶酒都喝了。”
張明和高興的說:“沒問題。”於是,抓過酒瓶就往肚子裏灌。
這一夜張明和喝多了,他沒有回家。
張明和依舊是堅持學習,無論他跟梅子怎麼樣,他都學得很認真,甚至越學越愛學了,他為自己即將取得大學文憑而能得到梅子這樣一個女人而自豪。可就在張明和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上麵的一個文件下來,宣布嶽陽滑石礦實行“關停並轉 ”, 嶽陽城這個有名的地方老企業,就這樣說黃就黃了。工人下崗,領導調離,樹倒猢猻散了。張明和同樣逃脫不了這一災難。滑石礦臨散的時候他找到了梅子,並求梅子嫁給他。梅子苦笑著說:“憑我們倆現在的經濟狀況還能養得起家嗎?”
張明和無話可說了,本來嘛,兩個人都沒有工作,日子怎麼過?可張明和還是堅持說:“我們可以幹別的嘛,可以再找工作,做小買賣。”
梅子說:“我不能就這麼糊塗塗地過一輩子,我要走出去,體現我的人生價值。”
就這樣梅子也走了。
梅子走的那一天天很冷,雖說沒有落雪,天兒卻冷得特別。開始梅子不讓張明和送,說她不想看到分手的情景,張明和還是送了。張明和為梅子買了好些水果,兩個人就站在月台上等火車。北風刮得很大,很猛,張明和把梅子裹進他穿著軍大衣的懷裏。寒風將他大衣的下擺吹起來了,也將他的頭發吹起來了。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就這麼站著,很像是一尊雕像,矗立在寒冷的月台上。
嶽陽滑石礦黃了,平時熱熱鬧鬧的礦區,一下子冷黯下來,張明和所在的車間也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從前他領導的那些勤勞硬幹的工人都回家了,再也見不到了。張明和看著空曠的廠房,望著那些靜靜地躺在那裏的機械設備,淚水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十二
一年以後,張明和畢業了,當他拿到畢業證書的時候並沒有高興,也沒有悲哀,他很平常地將畢業證看了一眼,然後就毫不在意地扔到了炕上。這個時候張明和已經一年多沒有工作了,他去了幾家應聘,人家說他年齡大了,現在沒有哪個單位需要他這個電工了,都是電腦服務了,也沒有哪一家欣賞他這個黨員了,人家聘的是才幹,不聘黨員,更不聘領導,人家自己就是領導。張明和失望得很,他每天都在大街上轉,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很像一個被舍棄的人。他走著,看著,眼前的一切都變了,馬路變寬了,房子也變高了,人穿得也比先前漂亮了。他又路過那家影劇院,影劇院已經沒了,早夷為平地成了大型遊樂場。當他想起十幾年前那個穿紅裙梳小辮兒的女孩兒的時候,他抬起頭,那個穿紅裙的女孩兒沒了,站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三十開外的女人,張明和見了就是一愣,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她的那張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