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有一縷精魄緩緩從洞口升騰而去,我一眼就認出,是他的精魄。
一瞬間像有人卸去了我全身的力氣,心口被人揪起來,心痛得嘔出一口血。狐妖放開我的脖子,扭頭往洞裏去了,我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沒用,救不了他,竟也報不了仇!
可他是上仙,隻要曆完塵劫,精魄總能重新飛升成仙的,隻不過從此以後,九重天上多了一個高不可攀的上仙,卻再也不是那個雨天裏肯為我撐傘的少年。
我獨自憂愁,天幕忽的一晃,落下一個黃發垂髫的童子。
童子說:“鳳凰花妖聽令,雲酌上仙的精魄已歸位,天帝念你護佑有功,即刻升仙去吧。”
手一拂,漫天鳳凰花瓣紛紛揚揚地落,我在巨大的悲喜交加中,回不過神來,索性暈了過去。
醒來是在九重天上一處園子裏,隔壁種了幾株桃花樹,灼灼芳華,映襯得我格外的灰頭土臉。
沒錯我還是一棵樹,升仙也不過是做一棵仙樹,我很受傷,尤其是滿天神佛根本不懂得做鳳凰花樹的苦——隔壁桃花樹這廝,動不動就有仙子樹下談情,折枝相贈,相比之下,我就冷清許多,種在一隅,遺世獨立。
直到有一天,我垂頭盯著腳下兩隻鬥毆的螞蟻,一隻青靴映入眼簾,白袍雲袖,修長的手指撫上我的枝子,他說:“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讓你在此孤芳自賞,是委屈了。”
我一聽,有眼光啊!
抬頭一瞧他的臉,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遠山眉黛,灼灼清眸,我發誓我不是一棵以貌取人的樹,我欣賞的是他的才華,是才華!所以我說:“敢問上仙住哪兒,要不留個門牌號碼?”
他輕咳一聲:“青拂。”
我一怔,天上地下知曉我名字的人不超過兩個,其中還包括我。
他接著說:“我是雲酌。”
我回憶了一下:“你別說,這名字還挺耳熟的,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他估摸想說什麼,末了還是歎了口氣:“沒心沒肺也是好事。”
4、桃花樹
這句話我回味了好幾日,聽說仙人說話都有玄機,我思來想去,這是在說我傻啊!
所以下次他再來,我朝他擺了個很不好的臉色:“沒心沒肺怎麼了,我樂意!”
他勾起唇角一笑,袖袍一翻落在我的枝子上:“原先喜歡臥在樹上淺眠,以後再落到其他地方,就睡不著了。”
我化出人身立在他身側,用腳踢了踢他,他竟沒理,兀自睡得香甜。我於是蹲在一旁仔細瞧他,也不知他睡沒睡著,呼吸極淺,睫毛忽閃忽閃,像極了那個時常手足無措的少年。
正想著,他忽然睜開了眼,一雙清眸倒映出我的影子,他說:“青拂,你何時才能想起我來。”
挺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當晚,就有重疊的人影入我夢來。
好多好多年前,我曾在一片鳳凰花林裏偷偷地瞧他練劍。那時他劍法不好,又急於求成,整日整夜不知停歇,我後來於心不忍,隻要他劍鋒過處,就拚了命似的抖枝子,周身花瓣層層疊疊落下,還險些落成一棵禿頭的樹,我真是用心良苦。
夢境極淺,我是笑醒的。
隔日一雙青靴停在我麵前,我瞧了他一眼,化成人身跟他說:“我記起你來了!”
他吃了一驚:“青拂,此話當真?”
我一笑:“當真當真!想不到你堂堂一個上仙,竟然笨得連劍法都練不成,悟性還不如我呢!”
他一個失神,眸子裏驚喜的神色轉瞬消失了,灼灼清眸化為一汪幽深的黑潭水,許是丟了麵子,生氣了。
我撓撓頭,湊到他跟前說:“你……也別灰心啊,劍術嘛,又不能當飯吃,你看我也不會,還不是好好的。”
他卻忽然問我:“你想學嗎,我教你啊。”
我一怔,怕他生氣,就點了點頭,他隨即化出一柄長劍來,放在我手心裏,就來握我的手。隔壁桃花樹抖了抖枝子,開始漫天地落下花瓣來,他神色極認真,一招一式都舞得緩慢又綿長,我不敢偷懶,挺直了腰板伸長了手臂,有時劍鋒回轉,會靠得他很近,溫熱的氣息吞吐在耳尖,我就心猿意馬起來,所以小半個時辰以後,腰都要斷了,劍招卻沒記住幾個。
他抬袖,拭去我額前的汗說:“你看,劍術本來就不好練,不是我悟性不好。”
合著他費這麼大力氣,就是告訴我這句話的,我嘴角抽了抽,他卻笑了。
是以我得出一個結論:上仙心,海底針,等閑是猜不透的。
那日他走後,足足有三日沒有再來,我每天望著天邊一朵惱人的雲頭發呆,更惱人的是,我發覺我好像十分盼著他來。
此事真是十分的不妙。
5、行雲宮
這兩日來,許多小仙姑對著我指指點點。
不想如今,天界的神仙都如此清閑,為了觀賞我一棵名不見經傳的樹,也能起早貪黑差點發生踩踏事故,又不想是誰散布了一條險些害死我的謠言:雲酌上仙愛花如癡,尤其是那禦園裏的鳳凰花,品貌俱佳,實乃搭訕傳情暗送秋波之必備良品。
這事是我後來才聽說的,不過兩日工夫,已有許多小仙姑慕名而來,各個滿麵飛紅,對著我的真身就是一通亂砍,眼見著我就要禿了,原本還能亂顫的花枝隻剩下零星幾個花骨朵,末了一個穿綠衣裳的小仙姑居然擼起袖子舉起天斧,要將我攔腰砍斷抱去送給上仙!
如此光景,我正要哀嚎一聲,天際一人忽而踏著青雲翩然而至。
他甫一現身,周遭數聲嬌呼齊齊發出:“啊!上仙果真來了,不枉我連著送了他兩日的鳳凰花枝!”
我嘴角抽了抽,身旁綠衣小仙姑捂著臉暈了一暈,手裏那把天斧失手一拋,正正好砸到了我的根!
“啊!”我化出人身捂著自己的腳,腳下一顫將將要跌倒,雲酌一手環住我,一手捏個訣化去我腳上的傷,眾目睽睽之下他做得臉不紅心不跳,一邊攙著我坐下一邊說:“一貫以為你是個不好欺負的,不想我才下界三日,你竟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境況。”
他說這話時,語氣裏真真切切全是擔憂喟歎,我默默揉腳,他又說:“本想將你種在一隅遠離天界紛擾,確然,是我想得不夠周全。”
他說得雲淡風輕,可我聽完以後,就覺得我心裏有個小鹿炸了毛。
誰成想,他口中所說的,這天底下最最周全之處,竟是他所居的行雲宮,又聽聞他後院正缺一棵觀賞樹,由此,我被三五個小童子扛在肩上,徑直移栽到了他眼皮底下去。
可他本意是極好的,等我到得他後院,瞧著一池蓮花蓮葉打了怵。
我們鳳凰木,最耐旱,也最怕積水!
他後院放眼望去是一整個的綠湖,哪有我落腳的地兒啊!
需知養樹也是個技術活,這簡直是要了我的老命!
我緊緊扒著那三五個小童子,形如八爪魚一般,死活不肯下地,雲酌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怎麼,嫌後院太遠,想待在我身邊?”
我一怔,幾個頗有眼力見的小童子二話不說將我扛到了前院,少頃裝點好一隻半人高的花盆,結結實實把我蹲了進去!
雲酌滿意地拍著我光禿禿的枝子說:“好好將養幾日,待你華蓋如雲長發及腰時……”
他沒說下文,但我不是一棵沒有見過世麵的樹,凡間有句俗語說的好,“長發及腰,當可嫁了”,如果我此時有臉,定然紅了。
從那日後,我隻管蹲在花盆裏吸天地之精華,他還專門派了一個小童子,隨著日頭升降,每個時辰都騰挪一次我蹲著的花盆,入夜以後怕我凍著,特準我入他書房,運氣好時能陪他批閱一會兒公文,運氣再好時,還能聽他吟首我聽不懂的詩。
倒是有次他念“有花堪折直須折”時我聽懂了,為此嚇得好幾夜沒敢合眼。
6、鳳凰花
誠然我不是一棵膽小的樹,我也不知,如今自個兒這樣患得患失,究竟是怎的了。
尤其是三不五時,還有提著小花籃小食盒小笛子小手帕的仙姑們前來套近乎,隔著遠遠就能迎風飄來一股惱人的脂粉味,每到這時,就是我一天中最不開心的時刻,沒事也要抖抖枝子,最好能抖落幾片氣勢洶洶的葉子,正正好砸在他頭頂,方能覺得舒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