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知道的就這些,至於那位射傷我又為我療傷的少年,她也不知道是什麼來路。她來時,老爺隻是告誡她,在這裏,言行要謹慎,禮數要周全。
我的傷勢一天天好轉,沒多久就能下地走動了。這天我正在院子裏曬太陽,那少年披著一身陽光走進來,興衝衝地問我願不願意出去走走。我說好啊,隨著他出了院門,隻見一輛精致的小馬車停在門外,他將我扶上車,自己也坐進來,撩起車簾,以便我們能看清車外的景物。
沿途天然野趣,少有人煙,一派荒涼氣象。可是,這格局怎麼有些熟悉?我一邊看一邊問身邊的少年這是什麼地方,他告訴我,我們正要前往的是一片水澤,處於東南部,西北方是一片連綿的山脈,而我們相遇時的那片樹林,在東北方向。我終於想起來,這分明就是避暑山莊的布局呀,怎麼沒有那些宮殿和寺廟呢?仔細回想避暑山莊的資料,似乎是在康熙五六十歲時建成的,那麼,現在應該是避暑山莊建成之前的樣子。
在一大片湖水前,我們下了車,那少年說道:“這裏既有江南水鄉的柔媚,又有北方草原的空曠,如果建成園林,一定宏偉壯觀。”
我點了點頭,“這麼龐大的工程,隻有皇家才能修建得起。”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點審視的味道,過了一會兒,才說:“修建這麼大一座園林,勞民傷財啊。”
我說:“那要看皇帝的本事了。如果他能使國庫充盈,百姓安樂,那麼修座園林,給後世留處名勝古跡,也算不了什麼。況且,皇帝修建它,當然不隻是為了玩樂,自有他的深意在。”
他看著我的眼睛,頗有興趣地問道:“哦?有什麼深意?說來聽聽?”
我說道:“大清朝馬上得天下,當今皇帝喜好騎射且精明幹練,等他把江山坐穩了,在這裏修建一座行宮,既方便自己帶著王公大臣們出來圍獵,又方便與北方的少數民族建立一種睦鄰友好的政治關係,兩全其美的事情,何樂而不為?”
那少年雙目瞪視著我,好長時間才說道:“你真是個特別的女子。”
我微微一笑,心想:這些知識,我們那個時代的人誰不知道?卻聽他說:“納蘭容若才華橫溢,沒想到他的表妹也見解不凡,是朵解語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低沉,目光熱辣,我忙垂下頭,不敢再看他。
我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納蘭家派人來接我,那少年一直沒有露麵。我坐上車,不經意地撩起車簾,卻見院門口人影一閃,隨即隱在了門後,他身影雖快,我卻已經看清,正是那少年!我心裏忽然若有所失,不會吧?就這麼二十幾天,我竟然會對他戀戀不舍?
車子行了沒多久就停下了,我被丫鬟扶進一個簡單的院落,剛一進門,就有仆人迎上來說:“小姐您可回來了,老爺在屋裏等著呢,快進屋吧。”
進了房門,隻見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那男子麵如冠玉,頦下一縷胡須,應該說,是個相當俊美的男子。我知道,這就是納蘭明珠了,忙上前施禮。
明珠抬了抬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對我說:“坐吧。”
我看他好像有話要對我說,便坐了下來,可是,他又不說話,屋裏的氣氛很沉悶。我終於忍不住,問道:“表哥呢?”
他愣了一下神,說道:“他?他被皇上招去伴駕了。”
“那麼舅父,您還有什麼吩咐?”
“哦,沒有了,你回屋休息吧。”
我起身離開,就在我一隻腳踏出房門的那一刻,我聽到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或許,我這次就不該帶你出來。”
我回到自己房裏,沒多久,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掀簾而入,不用猜,我也知道,這就是那個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容若了。果然是個英俊的少年,既沒有我印象中一般詩人的文弱,也沒有想象中八旗子弟的不羈,即便是和那個神秘的少年相比,他也在容貌上略勝一籌。隻是,不知是不是我先入為主的私心作祟,總覺得那神秘少年氣質更加冷峻,神態更加威嚴。
“表妹!”他一下子衝到我跟前,“你好些了嗎?阿瑪說你受了傷,被宮裏的人救起,不許我去探視。”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是被宮裏的人救起的,是宮裏的什麼人呢?看那神秘少年氣質高貴冷峻,衣著華美鮮亮,不是皇子,也應該是個貝勒。倒是那個小海,嗓子像公鴨嗓子一般,說不定是個太監。
我這裏胡思亂想,納蘭容若的嘴卻一直沒閑著,隻聽他說道:“??我本來想問皇上,知不知道是誰救了你?又想皇上的事情那麼多,未必會注意宮裏人救起的一個小姑娘,便忍住了沒問。你——還好嗎?”
我不禁暗笑:沒想到才名遠播的納蘭容若居然這麼饒舌,便說道:“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隻是覺得有點累。”
“哦,你累了,那你先歇著,待會兒我再來看你。”
我的確是累,無端闖入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麵對這些熟悉的陌生人,我感到身心疲憊。躺在床上,竟然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隻覺頦下癢癢的,睜開眼睛一瞧,毛茸茸的一團,雪白柔軟,原來是一隻小白兔,我連忙坐起身,把白兔抱在懷裏,和它逗弄了一番,這才看見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的納蘭容若。
我問道:“哪裏來的?”
納蘭容若說道:“那天你跑出去找它,天黑了還不回來,我帶著人出去找你,結果沒找著你,卻把它帶了回來。我在它的絨毛上發現了血跡,就知道你發生了意外,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說到這裏,眼中竟然閃出淚光。
我皺了皺眉毛,心想:這個男人怎麼這樣?動不動就哭,不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嗎?又想到,那神秘少年說我為了保護一隻兔子才受的傷,難道就是這隻兔子嗎?我雖然也很喜歡小動物,但是僅限於喜歡別人家的,自己從來不養。如今弄這麼一隻兔子給我,叫我如何處置?
正暗自發愁,隻聽納蘭容若說道:“好在皇帝明天就要回京了,否則,這天氣越來越冷,我們都沒帶過冬的衣服。”
回京?看著他興奮的目光,我不禁暗歎:回京之後等待我的不知是什麼樣的命運。
一路車馬勞頓,終於回到京城。明珠府邸比我想象中更加富麗奢華,我自己住了一個小小的院落,每日和納蘭家的幾位小姐一起讀書、遊戲。納蘭性德幾乎是每日必來簽到,我已經意識到這對表兄妹間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親密關係。早知道古代人喜歡表兄妹做親,可是,納蘭性德真的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他太純了,太真了,不符合二十一世紀女孩子的審美眼光。反而是那個神秘少年,身上不知有種什麼東西吸引著我,讓我總是忘不掉他。
日子就這麼靜悄悄地滑過,有一天,舅父忽然把我叫進內室,告訴我皇帝今年選秀女,待選名單裏有我的名字。我倒無所謂,反正是背井離鄉、舉目無親,去哪裏不一樣?納蘭容若不高興了,一會兒要帶我私奔,一會兒要和我殉情,我被他鬧得頭都大了,隻好去告訴舅父。不知舅父和他說了些什麼,他不再來糾纏我,隻是日漸消瘦,日漸憂鬱,日漸萎靡。
選秀開始了,我被一乘小轎接進宮去,在我上轎的那一刻,我聽到有人在淺唱低吟:
一生一代一雙人,
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
天為誰春?
槳向藍橋易乞,
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
相對忘貧。
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忙低頭鑽進轎子,催促起轎。
我被送到一個大院子裏,那裏已經聚集了許多十幾歲的女孩子,我知道,這就是秀女的棲息地——鍾粹宮了。
剛剛安頓好,一個太監走進院子,扯著嗓子問道:“楚庫勒·綠梅小主來了嗎?”
我忙走出房門答應,那太監便引著我出了院門,又坐上一輛小轎,東拐西繞的,來到一處院落裏。我下了轎,一抬頭,就見正房門上懸著一塊匾額,上書三個大字:暗香宮。
那太監陪我進了房門,說道:“小主在這裏候著吧,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說完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