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歌下山

專欄

作者:曾念群

有時候,入世是為了出世,下山即為上山。《道士下山》中的小道士“何安下”如是,娛樂江湖裏的陳凱歌亦如是。

與陳凱歌以往的作品相比,《道士下山》在氣質上有太多的不同。表麵看,它像是一個入世未深的新銳,標新立異,手法乖張,極盡癲狂,暗黑殘酷,又精美工整;骨子裏,卻依舊還是那個陳凱歌,總想揣摩點為人生的道道。

第五代導演昔日才情無需贅言,恰逢體製發光發熱,有無數資源可調度。到了第六代登台時,就沒那麼命好了,錢得自己籌,單得自己買。第六代大多數人至今都沒能從市場撈得一金半銀,卻殉道者般地撕開了市場的縫隙,而跳出來收果子的,依舊是第五代——第五代對商業電影的嚐試,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已開始,其中就包括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而2002年張藝謀一部《英雄》,既為新世紀國產電影工業樹立標杆,又打開了電影營銷的潘多拉魔盒,從此,電影創作開始淪陷於營銷的渦流。

某種程度上,《英雄》以來對市場的開拓,實現了對中國電影的救市,但同時也嚐到了飲鴆止渴的苦楚。第五代影人在自己修築的娛樂化高速路上驚異地發現,超車的、超載的、超速的,什麼妖邪都有,再打一個盹的工夫,連郭敬明、韓寒都搶過了半個身位。《道士下山》中何安下的遭遇,又何嚐不是第五代導演的境遇,體製遊戲沒撐幾年,他們就被拋向江湖自謀生路,除了去廝殺,去開拓,去創新,努力用更多更好的作品對抗命運,別無他路。

行進在娛樂快軌上,陳凱歌一度不適,但最終他適應下來了。想當初,胡戈一個“饅頭”就能讓他泣血而歌。現如今《道士下山》,他公開表示輿論好賴兼收。從一個《霸王別姬》時的出世高人,到《無極》的入世嚐試;從對胡戈的排異,到《搜索》的網絡視角,陳凱歌一步步放下身段,變得願意與市場對話,也懂得了如何受用市場的各種反作用力。

在他的“電影情書”中,陳凱歌說:我隻想請人幫我過“工業”這個關。言外之意,他是想借《道士下山》為當下電影工業探索一個新模板。時間證明,《英雄》開創的PPT美學是落伍的,空洞無物的古裝動作大片掙紮了十年即壽終正寢。如今的影壇,奇花異草,亂象紛呈。不管你昨天是二流演員,三流作家,抑或熱門主持人,一溜煙工夫,就變成了富得流油的暢銷片導演。一票工業水準連50分都達不到的電影,卻壟斷了八成以上的國產票房。與這些歪瓜裂棗的奇葩爭寵,當然不是陳凱歌的人生使命,在眾多的選擇麵前,陳凱歌選擇了重樹國產電影工業標杆的使命。

有人說《道士下山》講了三段故事,一段是崔師傅和她的石榴裙,一段是周西宇躲不過江湖宿命,一段是查老板的複仇,非也,《道士下山》隻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家庭,一個是江湖,前者是情欲,後者是恩仇。對陳凱歌來說,也有兩個人生故事,一個是昔日以創作者為主導的電影藝術的故事,一個是今時以市場為主導的娛樂江湖的故事。

《道士下山》雖不盡圓潤,但看得到陳凱歌的逆生長,看得到他這些年在殘酷中的曆練,以及已然放下的一切。電影本就是種殘酷的修為,多少大師都一度放棄,黑澤明甚至為之割腕,而隻有走到最後的,才可能是真正的大師。對於陳凱歌以及一代人來說,他們隻有下山,下到市場的深淵,隻有積極入世,參透市場的魔障,才能找到出世之路,才能更好地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