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的是我和母親一起到父親那兒去看他。一見麵,父親頭一句就是問母親,那些柏樹怎樣了,母親沒法開口,而我卻鑿實告訴了父親,父親隻是沉著臉,搖了搖頭。什麼話都沒說。和父親臨分別時,父親問母親:“難道一棵都沒有留下嗎?”那表情仿佛是在等待母親給他一個希望,母親說:“就在房角下還有一棵,但不是太好。”父親好像是真的得到了希望,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安慰,神態和氣色也與先前大不相同了。於是,對我說:“孩子,爸爸沒能修一個寶塔樹給你玩,就到這裏來了,不知道能不能出去,如能出去,爸爸一定把那顆樹修成寶塔給你。你是不能到上麵去玩了,你大了,就留給你的兒子吧。”當時我才十多歲,父親就將上寶塔玩的事寄予了我的兒子,我卻全然不懂。
大概又過了很長的時間,我都沒有能去看父親,世間仿佛要將他忘卻了。父親有曆史問題,同時他搞的那個柏樹栽培也是有問題的,我在學校裏也因他的問題而使學生看不起我。我也不打聽他了,隻有對他有些恨。我不再期待著那棵寶塔樹的到來,就是現實中的寶塔也都被看成封建的東西加以摧毀了,又何必去等待那個人為的封建東西的出現呢?母親獨自的扶養我們兄弟三個渡過了不知幾個春秋。
我結婚了,父親沒有參加我的婚禮,當然,我沒有去告訴他。不久我有了兒子,兒子沒有見到過我的父親,他不會想到,他還有個爺爺在那不知名的地方。突然有一天,兒子從門外跑回來說,門外來了個老頭衝著我家房角的那棵柏樹發愣。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父親。前幾天聽說有政策要放一批人,父親是替洋人幹活的,是裏通外國,同時又是搞資本主義的走資派,雙重罪,放人那有他的份。因而,母親和我們都不抱什麼希望,也沒去過問。然而,父親真的回來了,父子見麵沒有什麼話說,我倒是在考慮,父親為什麼會回來?從表麵上看,他不是逃回來的,父親為人非常老實,他不會有這樣的舉動。眼前的父親老了,幹瘦的臉龐,躹髏的身軀,似乎是要老態隆終了。然而那兩隻眼睛卻炯炯有神,從那裏可以看到他生命的活力。父親望著那棵幹黃的柏樹,“歎”了一口氣,忽然他又發現了“新大陸”。那棵幹黃的柏樹根部又長出了一棵小柏樹,於是父親那幹瘦的臉出現了一絲坦然的笑意,……於是便說:“好,真好。”……於是後來父親將那顆小柏樹移栽到門前,還像從前一樣精心管理,他本想還去培植柏樹,但是,精力實在有限,加上有很多的技術都忘記了,也就沒有再去搞柏樹的培植,然而,父親唯獨沒有忘記是修寶塔樹的技術,那棵小樹,在父親的精心管理和修整下,沒多久,真的形成了寶塔型,父親讓我兒子(這時我的兒子已近十歲了)坐在寶塔樹上,可兒子怕剌,父親到底還是把他抱到寶塔樹上。父親開心地笑了,母親見到此景,也淚濕衣襟。
被當作封建的寶塔建築毀了又在修整,父親心中的那棵寶塔也出現在我家的門前。……
父親每天都要到樹下呆一會兒,在樹的周圍轉上幾圈。我也有時到樹下看看,那樹的挺拔和壯觀倒也使我頗為感歎。兒子也時常到樹下去,摸摸那翠綠的樹枝,有時還閉上自己的眼睛,仿佛進入了遐想的美的境界,我想,這三代人的心情是不可能一樣的,但,不管怎麼說,當我們家每個人清晨從室內往外走的時候,都會看到那棵樹,那棵柏樹,那棵人為修成的寶塔型的柏樹。